第166章 途咫尺黃泉(一)

秦南從背後的包袱中取出用他自己袍角包裹的一物,打開,卻是溯雪劍和血跡斑斑的一截煙黃色斷袖。

他低低道:「千秋索也失落在山壁間了,我只找回了這個……斷臂已經埋了,做了記號。」

十一點頭,「嗯,回頭,我們帶小觀回江南。我們……帶他回江南……見他的小瓏兒。小瓏兒在等他,已經為他做好了新衣裳……」

冰冷的淚水傾出,簌簌而下窀。

她一點一點地捏緊被毒素盆侵染得失去感覺的五指,慢慢道:「秦南,我們要回去。我們要帶小觀回去。」

秦南嗚咽道:「是!我會帶郡主回去,帶三公子回去!」

十一小心收好溯雪劍,在懷中抱了片刻,僵硬的手指牽向衣帶,輕輕解開,吃力地脫著自己的外袍。

秦南不解其意,忙側過身去,不敢看上一眼。

這時,只聞十一道:「秦南,替我更衣。」

秦南一呆,估摸著十一行動不便才叫他幫忙,只得側過臉去,用眼睛餘光瞥著替她褪下衣袍,小心地不去觸碰她的肌膚。

一時外袍除去,十一又去解裡面所穿的素紗中衣。

秦南慌忙提醒道:「郡主,咱們臨時逃出,並未帶更換衣裳。」

何況外袍上雖沾了些血漬,中衣卻還乾淨。

十一卻不答,見他為難,便自己強撐著褪下中衣,然後摸著一把飛刀遞給秦南。

「秦南,聽我囑咐,依次用刀扎我穴位,引出毒血。」

秦南一震,連忙將飛刀接過,這才敢看向十一。

十一隻著了褻|衣,肩頸胳膊盡裸,眸光卻平靜如水,緩緩道:「下毒之人存心要我性命,毒性極烈。我所服的解毒之葯最多只能拖延兩三天,到時還是難逃一死。這樣憋屈的死法,我……不甘心!我待會兒用真力盡量將毒素逼往幾處要穴,你替我將毒血放出,大約便可將毒素清除一半,或許能讓我支持到回京。」

秦南忙坐直身,「對,只要能回京,自然能尋到最好的太醫過來救治……」

十一苦澀地咳著,「先別回瓊華園,去找濟王。」

如今還能完全相信的,好像只有宋與泓了。

縱然他也有心機手段,也曾心狠手辣,但他絕不會對十一不利。

十一危急之際,他必定傾力相救,就像他遭遇危險之際,十一也必會傾力相救一樣。

秦南連忙應了,心下卻不由恨恨,「萬萬沒想到,南安侯竟是那樣的人!聽聞郡主曾救他性命,尋常時見他來往瓊華園,似乎對郡主傾慕得很,再不料竟是這等豺狼之心,如此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十一本能地竟欲為韓天遙分辯幾句,忽想起邀她前來的書信,以及贈她毒酒的書信,以及這回相見後那些仔細留意可以察覺出的試探,頓時心如死灰,只輕輕道:「他未必沒他的道理,但終究是我眼瞎心瞎,認錯了人,怨不得別人。」

她的目光向杭都的方向飄過,「這法子驅毒後,我難免元氣大傷。若一時醒不來,或者再也沒能醒過來,你直接帶我回京即可,不必傳訊給濟王。韓天遙把我引往北方動手,自己卻始終不曾出現,應該已經離開。京中……很可能已經發生變故。他們會對付濟王,不可再令濟王分心。」

秦南依然不敢與她直視,卻已能鎮靜地答道:「是!」

十一盤膝而從,闔眼運功片刻,身周便有一層薄薄的霧氣騰起,而幾處要穴之上,果然泛出青黑,甚至微微地隆起。

她側頭,略顯黯淡的眸光涼淡如水,「看清了?動手吧!」

秦南執著飛刀,柄部的流蘇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濡濕,「郡主有沒有什麼話有交待屬下,或者吩咐屬下去轉達?」

十一抬頭再看一眼黑杳的夜空。

淡煙籠月,林風蕭索,明明是牡丹芍藥競芳奪艷的暮春時節,莫名便有了深秋的蕭殺凄冷。

她道:「沒有。」

路過離開,小觀死去,宋與泓算來是自作孽,她想幫也已有心無力;雲皇后有自己的打算,朝顏這個義女對她來說不會比鳳衛更重要;楚帝雖真心疼惜,但可能已經疼惜不了幾天了……

至於韓天遙,她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

秦南正要動手時,十一忽然又說話了。

很輕的聲音,若非這夜間深林委實太過清寂,他幾乎聽不清晰。

但他終究聽到向來驕傲疏離的朝顏郡主,用那樣快要碎掉般的脆弱聲音說道:「噩夢醒來還是噩夢,我到底辜負了寧獻太子那份心意。早知如此,不如當日……生同生,死同死,免得……免得……」

她蒼白泛青的唇顫抖著,沒能再說下去。

她的眼眶裡泛著淚光,卻在堪堪欲落之際濃睫一霎,關住了所有的淚水和傷心。

「辛苦你了,秦南。」

最後她只是這樣平平淡淡地說道。

秦南穩住手,小心地一處接一處刺破那本該如雪如玉的瑩潔肌膚,看著黑血泉涌而出,而他的郡主卻一點一點地越發孱弱下去,最後無聲無息地倒在冰涼的地間。

他丟下刀,拿自己的寬大衣袍輕輕將十一覆住,跪在一旁失聲痛哭。

晨間尚是一大群人策馬同行,一路說笑,一路打鬧,彷彿會永永遠遠將這快樂延續下去。

一夕之間,除了他和奄奄一息的郡主,什麼都沒有了。

那樣剛硬要強的郡主,清杳的眸底竟只剩了絕望二字。

「韓天遙!韓天遙!」

他在山林里壓著嗓子低聲嗥叫,如野地里一匹重傷的孤狼。

回馬嶺,別院依舊在。

一切平靜如昨。

施浩初從那簡潔卻不失雅緻的床帷間起身,清秀的面龐尚帶著縱情後的饜足。細長的眸子含情流轉,便落在窗邊那女子身上。

她正支著下頷,用剪子挑著燭芯。那燭光隨著她的動作明明暗暗,泛著紅暈的晶瑩面龐便越發溫婉妍媚。忽而輕輕一嘆,竟似愁腸百結,鬱郁難歡。

施浩初走過去,不悅道:「阿嵐,你想來棗陽,如今也來過了;你想我幫忙對付雲朝顏,我也幫你對付了,你還這樣唉聲嘆氣,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

聶聽嵐站起身來,卻向他盈盈一笑,「我何嘗有什麼不滿?論起這回我私下離家,原是我一千個一萬個不對,你肯諒我,我已知足。只是想著雲朝顏武藝高強,多半已順利逃走,只怕終是大患。」

施浩初見她媚眼含嗔,憶起這兩日重逢後她曲意承歡,指不定瞧著韓天遙待她冷落,真的已經死心,遂緩和了聲調,說道:「不用擔心,聽聞雲朝顏所中的毒是全立從均州唐家弄來的蝮蛇毒,極厲害,遇酒更是劇烈十倍,你沒見她中毒後幾乎連握劍都沒了力氣?那樣的峭壁,未必能逃走,指不定已經跌入青江和齊小觀做伴去了……便是一時沒死又能怎樣?仗著武藝比人強些,最多支持一兩日,也便沒用了。退一萬步說,便是能強撐住在幾日內趕回杭都,解藥卻在千里之外的唐家,哪裡來得及尋葯救人?何況她如今回了杭都又能找誰?信得過的無非只剩下一個濟王而已!」

他的鼻子里忽哼出一聲笑來,「無非,又是另一條死路!」

聶聽嵐聽得他言語間似有言外之意,眉尖便微微蹙起,覷著他面色問道:「京中……當真有把握將濟王壓下?皇后雖不大喜歡他,但到底也是在她跟前長大的,何況她必會依從皇上旨意行事。」

施浩初道:「皇上在數日前便已昏憒,神智不清已久,到底會頒下怎樣的聖旨,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雲朝顏和鳳衛出事,濟王等於折掉一隻臂膀;他扶植的南安侯倒戈,則是折掉另一隻臂膀,如今可依恃的,無非就是他皇子的身份和皇后的支持而已!」

聶聽嵐忐忑良久,問道:「韓天遙這次秘密回京,真的會和我們施家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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