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惱將離未離(三)

不論當年她撇開他和寧獻太子在一起,還是如今她和韓天遙或宋昀在一起,他都不曾流露絲毫不滿。

剖開外表的張揚貴氣,他依然是當年那個任性簡單的少時玩伴。

十一眼眶微微泛酸,卻微笑道:「放心!」

宋與泓第二日一早便帶著他自己的人快馬回京,十一則留在安縣,一邊留意韓天遙傷勢,一邊繼續安排人手尋找路過等人。

棗陽城內的隨州制置使趙訪和聞博所領的忠勇軍終於聯繫上韓天遙,並將近期軍情傳遞過來。

安縣距離棗陽並不遠,故而將路線時間安排妥當後,快馬一日夜便可來回,韓天遙在傷重之餘,倒也能對著輿圖研究布置,將自己對戰局的走向分析傳過去,繼續指揮忠勇軍的行動。

如今北境兩路激戰正酣,四處有敵人哨探的騎兵出沒,消息傳遞極不通暢,能順利將前線軍情傳回已是不易,想要在兵荒馬亂間找人著實困難。韓天遙不過被一尋常村民救下藏起,南楚、北魏各出兵馬,一邊彼此猜忌打鬥,一邊搜尋了好些日子都找不出來,便可見得兵亂之時尋人何等艱難。

若路過聽聞韓天遙未死,刻意躲避追尋,勢必更難找尋。

十一為路過之事耿耿於懷,見韓天遙一日好似一日,漸漸能照常理事,也放心不少,便打算親身出去找尋路過。

這日韓天遙正在卧房內研究輿圖,見她過來,便招手喚道:「十一,你過來瞧!此處名回馬嶺,倚江而立,地勢險峻,下方山谷形如簸箕,前次咱們就在這裡和趙訪裡應外合,大破棗陽軍隊,魏兵吃過大虧,輕易不肯再往這邊去。我準備讓聞博將兵馬暫駐於回馬嶺,與棗陽城的隨州兵馬成犄角之勢,佯作誘敵之計,伺機從這裡奔襲敵軍,如何?」

他正在養傷期間,且在外不便,不過家常的棉質衣衫,卻是輕袍緩帶,眉宇間的冷肅都因緩緩走近的女子沖淡不少,愈顯得意態舒閑,倒似誰家貴公子偷得浮生半日閑,在偏僻卻幽雅的山野修心養性。

但他指點輿圖之際,偏有種揮斥方遒的凌雲傲氣衝出,黑眸里立時積聚了武將的冷銳和豪情。

不必親臨前線,指尖的方寸之地就是他縱馬馳騁的戰場;當眼前的漫漫江山路被大楚的鐵騎踏遍,便是一雪前恥、金甌永固的時刻。

十一素來清冷,但此時仰視他的目光卻也不禁染了烈意,鬢邊隨手簪的新摘芍藥亦將她襯得愈發耀眼。

她微微笑著,由衷道:「有你韓家在,誠大楚之幸!幸虧你未在山林間終老一生,否則當真是暴殄天物,枉負了上天賜你的這身才識天賦。」

人的才識本領,原是五分靠努力,五分靠天分。

那種與生俱來的敏銳,並不是每個人都具備,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出世後獲得良好的機遇得以發揮出來。

比如十一頗有習武彈琴天賦,再遇到酈清江這樣的師父精心傳授,遂能成就驚才絕艷的朝顏郡主;但如果論起學游泳之類的,天生便比常人魯鈍些,再怎麼努力都是三腳貓了。

而論起沙場征戰,縱然也曾把兵書閱遍,真到行軍打仗真刀實槍之際,總不如韓天遙這等先天後天佔盡優勢的將門之後。

韓天遙覺出她毫不掩飾的欣賞,尚有些蒼白的面容便不覺浮上些淺紅,偏頭瞧著她,黑眸逆著窗外投射的陽光,奇異地燦亮著,連折射出的光芒都似帶了稜角。

他輕嘆道:「若我沒這行軍打仗的能耐,忠勇軍未必肯禮讓於我;若忠勇軍不肯禮讓於我,勢必為他人所用。那時,大約無人記得起山間還有個韓氏子弟避世而居,也便無人會記著取我性命,取花濃別院上百無辜者性命了吧?」

十一心頭突地一跳,避開他的目光看向桌上輿圖,口中已閑閑道:「說到這個,還真得感謝施相。若非他逼出你真性情,我便一輩子見不著韓將軍英武神勇的模樣了!」

韓天遙喉間恍若有輕笑聲滾過,黑眸依然緊緊凝視於她的姣美面容,「當我家破人亡,雙目失明,被一群山匪逼迫得走投無路,還有半點英武神勇的模樣嗎?」

十一唇角彎了彎,忽上前一步,擁住他的腰,濃黑如鴉羽的長睫輕輕一瞬,那雙眸子愈發清瑩得宛若有水銀流淌,光華璀璨,清美得動人心魄。

她的聲音亦在他耳邊難得地柔婉著,同樣令人心旌神馳,「只要我眼前的韓天遙英武神勇,便足夠了!」

如此風華無雙的朝顏郡主,如此溫柔繾綣地向他示愛……

韓天遙竟微微暈眩,臂膀已不自覺地伸出將她攬住,方才低下眸來,微帶苦澀地垂眼瞧她,卻很快彎作輕柔笑意,「你喜歡的,只是可以保家衛國的英武將領,其實……是不是韓天遙並沒關係?」

他說得不經意,卻已在不由得屏住呼吸,側耳等待她的回答。

當日十一敘那往事時,他聽得清楚,她深愛寧獻太子,甚至比她自己所能想像到的還要深切許多。

可她一心嚮往的,是滿腔熱血、以保疆衛國為己任的錚錚男兒。

韓天遙雖冷峻寡言,卻從不曾掩飾他對十一的戀慕,以及想與她長相廝守的心愿。

但她最初讓他銘刻於心的相救並不單純,她對他的不假辭色也絲毫不是作偽。

以她的尊貴和閱歷,便是再優秀的男子,她也不會輕易戀上。即便她應下跟韓天遙的親事,甚至打算以身相許,都從不曾說過喜歡他。

她的心底……依然在哀悼已經銘刻進她骨髓的詢哥哥。

十一被問得也有片刻惘然,卻很快笑了起來,「你倒是給我再去找一個韓天遙來!也須有你的英武神勇,有你的沉著細緻,還得有你的……」

她的眼神忽然頑劣,甚至伸出手來,將他繃緊的面龐捏住,向上扯出一個揚起的弧度,「還得有你的俊秀好看!你弄個白鬍子老頭兒,或鍾馗之流的奇醜漢子來,你瞧我願不願意多看一眼!」

說到底,這還是個看臉的世界。

這一點十一感慨頗深。當年的朝顏郡主脾氣大,性子壞,動不動招惹些是非,只因一副絕美容貌,多少人捧著慣著,便是行走江湖也是人人愛重;待她成了容色粗陋的十一夫人,同樣的性情卻能引得人人憎惡。

韓天遙被她揉捏著面龐,那緊繃的面龐便不由得松馳下來,連許多日一直緊繃的心弦都似鬆了松。

由她揉捏夠了放開他,他才輕輕道:「十一,縱然你和花濃別院時一般的容貌粗陋,縱然你日後兩鬢蒼蒼,齒搖發落,我還是願意看你。」

「……」

十一忽然間說不出話。

她默默抱緊韓天遙,許久才道:「好吧……既然你這樣說,若你變成白鬍子老頭,若你變成鍾馗般的奇醜漢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韓天遙腕間不由收緊,靜靜瞧她片刻,俯首將她吻住。

十一身形顫了顫,便仰起頭來,與他深深纏綿。

暮春的陽光有些熾熱,階下的的芍藥搖曳風中,開得風姿綽約,送來花香淡淡,在明金的陽光里無聲潛入,便讓靜謐的屋子裡多了幾分柔和輕暖,卻有一抹清愁在繾綣里無聲縈出。

許久,十一終於別過臉,將面龐伏於他肩上,鬢髮間的芍藥清香便更清晰地傳到韓天遙鼻際。

韓天遙呼吸有些不勻,將她緊擁於懷際,親了親她滾燙的耳廓,低問:「要走?」

芍藥,原有將離之名。暮春之際,送別之人往往折芍藥相贈。十一尋常時候穿戴簡潔素妍,不會無故簪芍藥於發間。

十一道:「路師兄之事,不僅是你心病,也是我心病。我總要找到他,弄清緣由才好。」

韓天遙靜默片刻,低低道:「他不會一直藏著,早晚會弄清的。我不急,你也不必急。倒是京城讓人放心不下。」

十一道:「濟王已經回京,總不會再讓施氏對咱們不利。只要父皇身體不妨事,我也沒什麼可擔憂的。路師兄動機不明,若有機會,未必不會再對你下手,還是儘快找到才好。我跟他相處十餘年,旁人找不出,我應該能找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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