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惱將離未離(一)

她曾是十一,但更是朝顏郡主,可以為家國夢想毫不猶豫丟開摯愛戀人的朝顏郡主。

從前是,如今也是。

她說過,若他平安歸來,她就是他的妻;但她的確從未說過喜歡他妲。

她只說,他們是最合適的窀。

從身世容貌,到武藝才識,到平生志向,他們是最合適的,卻與心底那份最深切的期盼無關……

韓天遙的唇動了動,想喚一聲足以讓他們疏離千百里的「朝顏郡主」,但舌尖乾澀地轉了轉,卻只是一聲低沉的呼喚:「十一……」

十一見他面色雖差,眸光卻還有幾分清明,也便略放下心來,也不要旁人動手,親自解開韓天遙衣襟查看傷勢,又聽了脈相尚平穩,遂將自己隨身帶的上好傷葯取出兩粒來,送到韓天遙唇邊。

韓天遙接了,吃力地吞咽。十一忙向從人取水時,韓天遙卻已嗆咳起來,胸口起伏得極厲害。

十一忙按住他肋下傷處,幾乎讓他半邊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握著他肩道:「忍著些,這傷處似乎好些了,可別咳得再裂開。」

那扶抱的動作,忽就讓韓天遙想起平生最困厄的那個雨夜。

他雙目失明,她為小瓏兒和她的貓出手制敵,卻打算對他見死不救,放任他在山坡上喂狼;但她終究是救了。他一直記得她從冰冷漆黑的雨夜裡扶抱起他的溫暖和柔軟。可他以為的猶豫之下的俠義之舉,原來只是察覺兇手是故人後下意識地試圖有所彌補……

如今,依然是那時令他不曾言謝卻始終銘刻於心的溫暖和柔軟。

韓天遙想推開,卻只在嗆咳間將她臂膀握得更緊。

宋與泓也已聽得消息匆匆趕來,正見十一照料韓天遙,幾乎緊緊相擁的模樣。

他勒住馬,由著馬兒在原地不安地踢蹬著,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朝顏,找到就好。我已令人預備好肩輿,先將南安侯送離此地要緊。」

十一應了,忙扶起韓天遙,說道:「我們先離開這裡。已有好幾撥靺鞨騎兵前來打探,應該猜到我們在這邊找你,指不定很快便會有大撥精兵前來圍剿。」

因猜著韓天遙重傷之軀走不遠,他們一直在附近來回尋找,且衣著氣度全然不同於尋常楚兵,魏人自然會起疑,故而一再派人哨探。十一原就擔憂會不會連累躲避在暗處的韓天遙,此時終於找到他,這才鬆了口氣。

再向四周瞧了一眼,十一納悶道:「聶聽嵐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韓天遙道:「我傷勢不輕,不便趕路,天明後便讓聶聽嵐設法先行離開,到棗陽找人求助。我原想著藏身在附近靜候援兵,不料聽到那些鳳衛交談,彷彿是你親身來了。」

他向十一笑了笑,唇角微見苦澀。

明知是鳳衛在尋人,卻在知曉十一親身到來,方才現身相見……

十一心頭擰了擰,「難道……真是路師兄……暗算了你?」

韓天遙也不否認,黑黑的眸子映著正午的陽光,若深不見底的一池幽潭,不見任何波瀾,輕飄飄從宋與泓身上掠過,直直與十一對視,「助我的人忽然變成了殺我的人……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

十一忽然便有些不敢跟他對視,揉著自己的額,低嘆道:「我也想知道理由。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是段清揚下的手,且路師兄也被他所傷,目前不知所蹤。但濟王則疑心路師兄暗懷他念,嫁禍段清揚……」

她問向韓天遙,「到底那日出了什麼事?」

那廂已有兩名身手敏捷的鳳衛抬了頂肩輿過來,宋與泓向遠處眺望數眼,說道:「此處不宜久留,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十一忙扶韓天遙上了肩輿,才注意到另一件事,「你的龍淵劍呢?」

韓天遙已不再看她,只闔了眼靠在肩輿上,疲憊答道:「戰亂中遺失了。」

十一怔了怔。

懷中尚藏著她在柱子家拾到的劍穗。劍穗尚在,劍又怎會遺失?難道韓天遙夜間又曾遇襲?可瞧著他衣衫乾燥,傷處包紮整齊,又不像雨夜出行並遭遇強敵的模樣。

或許,是傷得重了,才在夜間匆匆奔逃時不慎遺失。

此時眾人擔心大股敵軍來襲,已匆匆抬了肩輿起身,十一也顧不得多問,急騎上馬匹,先帶韓天遙離開。

因他們行蹤已落入靺鞨人眼目,料得前往棗陽道路多半已經封死,遂從小道折往安縣。

那邊雖比棗陽遠,但相對棗陽的戰火紛飛,安縣無疑要平靜許多。

路上雖也屢遇敵蹤,好在跟出來的侍從都是高手,且馬匹快捷,很快避過靺鞨人眼線,直奔安縣。

夜間在一處荷塘附近覓地休息一晚,第二日安縣已有參將得報,領一隊騎兵前來相迎,徑將一眾人護送往安縣,同時派人通知棗陽守軍。

前路無虞後,宋與泓不時分出人手四處打聽路過或段清揚下落時,竟比十一還上心,卻始終毫無音訊。一路也未見任何鳳衛暗記,想來多半還在棗陽或襄城附近,根本不曾往這邊來。

兩天後,十一等人已到安縣落足,而韓天遙有上好醫藥調理,雖跟著一路奔波,無法好好休息,傷勢倒也不曾惡化,且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只是人卻似倦倦的,比先前更加少言寡語。

待在驛館住定,十一才有空和韓天遙細問那日情形。

韓天遙默然看她容色,依舊先前的清艷妍麗,風塵僕僕好些日子,並不曾在她眉眼間留下些許憔悴,反而更顯英氣,清瑩明眸愈見神采。

見韓天遙出神,十一不覺也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麼?我臉上長了花了?」

韓天遙搖頭,「你臉上沒長花,只是你自己便是一朵花兒。可惜渾身是刺,誰靠近都可能被扎得體無完膚。」

十一睨他,「你這是怨我把你刺得體無完膚?」

韓天遙指指自己的傷處,唇角這才微微一彎,「嗯,這不是被傷得厲害?」

十一一笑,卻也苦惱地按壓著太陽穴,說道:「其實我也沒想通路師兄到底為何出手傷你。從你受傷後,路師兄便沒再和我聯繫過。此事總要等找到他後,才能查個手落石出。」

她握住他的手,眸中蘊笑瞧他,「你總不會疑心是我想傷你吧?便為去你疑心,我也須給你一個交待,對不對?」

她難得笑得這樣綿軟,溫柔調侃里有種俏生生的嗔意,便是鐵石心腸都能被輕易化去,更別說些微的疑心。

韓天遙眼底亦有漣漪拂動,分明有些意外情迷。懶懶卧在榻上,他一手枕於腦後,一手反握住她,與她十指相扣,亦苦惱般搖頭,「十一,幾個月不見,倒是有幾分女孩兒的樣子了。我原以為我冤了你,你必會橫眉怒視,把我損得分文不值,轉過身不顧而去呢!」

十一怔了怔,才覺果然刻意了些。

而韓天遙已道:「暗算我的不是段清揚,而是路過。」

不待十一細問起,他已將出事前後經過細細敘了一回,——獨獨不提路過毒瞎近衛眼睛之事。

末了,韓天遙道:「此事當然不是你主使,否則路過就不必把段清揚推出來當替罪羊了。他並不敢讓手下的鳳衛知道是他動的手,只能推到不是鳳衛的段清揚頭上。只要設計巧妙,其他忠心鳳衛也會一致認定是段清揚謀害我,段清揚將百口莫辯……嗯,前提是,我的確已被他害死。」

十一之前也見過他跌落的山峰,想他那樣重的傷勢摔下,的確九死一生。

她沉吟著問:「後來路過沒去山下搜尋?」

韓天遙道:「搜過。但我在陡壁上設法找到了落腳點,根本沒掉下去,只是順手把自己外袍撕碎染上血,包著我一隻靴子丟下了山。他施計暗算段清揚需要時間,等他安排好一切,再帶人到山下『救』我,只會找到疑似我被猛獸叼走後殘留的碎衣和破靴。他們也擔心被人察覺,久尋不見,在天明後不久便已離去。」

他一雙黑眸暗沉,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那日雨夜我被你救下之時,都沒有我重傷之下獨自攀下山崖時狼狽。我其實一路都在設法為自己上藥止血,可完全沒有用。我很怕下一刻便會倒下,黃泉路上都是個糊塗鬼,再沒機會問問你,為什麼是你的人向我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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