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曲春夢沉酣(一)

雲皇后怒意稍解,但到底被鬧得意興闌珊,也不待戲班繼續表演,瞪了宋與泓一眼,便拂袖而去。

雲皇后一走,其他人也不敢久留,紛紛退席離去儼。

宋與泓、尹如薇算來正是壽星的兒子、兒媳,自然一一恭送。

待人散得差不多,宋昀、十一便也各自出宮。

十一手中尚把玩著兩顆花生稔。

她不愛吃花生,如今愛吃花生的猴兒一死一傷,也吃不上她的花生了。

走過宋與泓身畔時,她低低一嘆,隨手將花生擲了,說道:「可憐了這猴兒!生死在旁人手裡,還敢任性!」

宋與泓聞言,冷淡淡道:「若一世唯唯諾諾,連自己和親友的生死都掌控不了,豈不白來這世上一遭?」

十一心頭一揪,已有苦澀的酸意涌了上來。

同樣看慣風雲,爽朗激昂的背後,同樣有著玲瓏心地。

可誰都有著自己的堅持,自己的任性,哪裡真能分得出什麼是非對錯?

宋與詢、宋與泓既顧念兄弟之情,又為她明爭暗鬥,能分得出是非?

宋與詢被至親拱衛至太子寶座,不得不和施銘遠暫時聯手,甚至欺瞞心上人,能說得出對錯?

到最後,他幾乎是用自己的命硬生生把十一的那條小命換了下來,於太多人看來愚蠢之極,連十一都從沒覺得他做得對。

可惜十一始終沒機會去問一問他,他拖著病體沖入密室去呼吸那些有毒空氣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那樣的聰明人,自然知道自己錯了。

錯了,可不會後悔,不會懊恨。

十一倒是懊恨。

懊恨當年在南屏山一見宋與詢「死去」,竟那樣會方寸大亂,想著飲劍相殉。

若非那一幕,也許宋與詢便不至於陷得那樣深,為救她完全不顧自己的性命。

可如果當年是宋與詢和十一易地而處,十一應該也會不惜代價救他,哪怕以命換命吧?

十一再未說一句話,再看一眼那未及撤下的高竿和繩索,低頭離去。

登高則跌重。

逝者已矣,生者便是傷得再重,也只得順著眼前的漫漫長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宋昀見狀也不肯多說,緊隨著十一向宮外行去。

待眾人散去,尹如薇慢慢展開掌心,盯著掌中那折斷的水晶蓮花,方道:「與泓,如今的結果便是你想要的?又或者,你還指望朝顏會收回這水晶蓮花?何苦來,惹得母后動氣,於你可有半分好處!」

「對我並無半分好處。」

宋與泓看著十一纖瘦孤峭的背影走遠,方才低下眸來,眼底若有細碎冰晶無聲閃動,「但我也不想你得到半分好處。尹如薇,你是多麼聰明的女人!挾制寧獻太子,逼走朝顏郡主,如願以償成為我的王妃……很多事,你當然不會不懂吧?」

他低低地笑,傍晚的陽光溶溶照於他身上,柔和了他眉眼間的戾氣。

尹如薇的眼前,依然便是從小到大記憶里那個明朗率真、英姿勃勃的少年,沒心沒肺地和兄長姐妹們玩耍打鬧。

那樣的人,哪怕多少次被打得頭破血流,鬧得雞犬不寧,一轉頭依然只記得你的好,下次見面依然掏心掏肺地待你,恨不得傾盡所有奉到好友和姐妹跟前。

「與泓……」

尹如薇的嗓音有些啞,端麗的容色在明紫色翟紋大袖衫的映襯下愈發失了顏色,泛著黯淡的白。

而宋與泓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轉身便往外走去,留給她一個峭冷如石的背影,全無當年的爽朗歡快,更無新婚時的溫存體貼。

新婚後的那段時日,像一段夢,美滿得讓她半夜醒來時都會汗流浹背,清晰地意識到,睡在身畔的夫婿正刻意為她編織著那樣的夢境。

那整日整夜的幸福,美滿得快要溢出,想不酣醉也難。

她只能眼睜睜地墜入其中,眼睜睜地看著他贈予她所有的完美幸福,然後親手將他編織的那一切捏個粉碎。

一直猶豫著不肯立他為皇子的雲皇后,在他娶了姨侄女後,終於稍稍放下心來,讓他成了皇子,成了濟王,並讓尹如薇成了濟王妃。

縱然宋與泓曾將寧獻太子推落水中,尹如薇也知他從不是戀棧權位之人;但他的確是在成為皇子後沒兩天,便帶著眉眼與朝顏郡主相像的姬妾,醉醺醺地衝到了她跟前。

「本是朝顏的東西,你搶你謀,就能搶得到,謀得了?」

「尹如薇,你做夢!娶你,為的是毀你!我必為朝顏報仇!」

她幾次曾在睡夢裡見過他那樣通紅憤恨的雙眼,她以為那只是夢;原來夢和現實一直是反的。

夢裡才是現實,現實只是他給她的美夢。

他刻意寵她憐她,讓她愛他更深,方能在拋棄她時,讓她倍嘗失去愛人的滋味;他再不踏入她卧房一步,讓她家不成家。

因為朝顏郡主因她徹底失去了心上人,有家難回,從此一無所有,痛苦不堪;他要讓她在富貴叢里忍受他同樣的凌遲。

他其實並不在乎她給他帶來的皇子之位。

他孜孜以求的只是和朝顏郡主一樣的願望,要一雪前恥,收復中原,——哪怕與施銘遠為敵,哪怕會失去皇后的信任和歡心。

尹如薇眼眶陣陣地酸疼著,終究不曾滾落淚水。

從小父母雙亡,縱有身為皇后的姨母疼愛,到底比不了她膝下溫和孝順的養子,也比不了她親自哺育過的養女。好容易嫁得戀慕已久的夫婿,短暫的幸福美滿不過是惡意報復的虛幻夢影,轉眼成空。

如此滿懷孤寂,小心地守護著那個不算家的家,不讓人看出夫妻間再難彌合的深深鴻溝,到底算是卑微,還是驕傲?

「王……王妃!」

侍兒忽在旁驚呼。

尹如薇一低頭,正手間瀝瀝,有鮮血一串串飛快滴落地面。

不知什麼時候,水晶蓮花的裂口處深深扎入了掌心。

尹如薇用絲帕包住水晶蓮花,順手將傷處也掩了,若無其事地袖起手,向侍兒道:「冰兒,走吧,咱們……去看看那猴子。」

「看猴……猴子?」

閑雜人等早被趕逐一邊,尹如薇走上前,仔細檢查那漸漸僵冷的猴猻。

冰兒忐忑地隨於她身後,說道:「王妃,小心血污,臟!」

尹如薇不答,眸光慢慢凝於一處。

她的指間撥過棕黃皮毛,拈出了一根細細的鋼針。

冰兒驚呼,「這,這是……有人故意使壞!」

在眾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正要簪上尹如薇髮髻的水晶蓮花那一瞬間,有人對猴子出了手。

猴子吃痛嘶叫,本來猶豫的宋與泓趁機鬆手,跌斷水晶蓮花。

正因鋼針尚在體內,猴子在疼痛中失去平衡,才會和另一隻猴子相撞,斷送了這條小命。

冰兒問:「王妃,到底是誰這麼膽大妄為,竟然當著那麼多人施展手段?」

尹如薇淡淡道:「還能有誰?這滿宮裡的人,誰有她膽大妄為?天大的禍事闖下來,都會有大楚最尊貴的男子前赴後繼地替她擋得嚴嚴實實!」

「是……是……」

冰兒竟不敢說下去,戰戰兢兢地向四周張望,「可上次王妃不是已經去跟她解釋明白了?」

「若非因為我,寧獻太子不會死,她不會走。她依然可以享受皇上皇后的寵愛,周旋於寧獻太子或與泓之間,愛和誰在一起,便和誰在一起……冰兒,她見不得我好。」

尹如薇蕭索地說著,轉身往外行去。

走了幾步,她又將那沾著血的水晶簪取出瞧了一眼,問道:「冰兒,你說,斷了的簪子,還能續得上嗎?」

冰兒呆了呆,「奴婢不知。」

尹如薇道:「只要存心想續,一定能續上!」

她抬頭瞧了眼漸沉的夕陽,肯定地告訴自己:「只要努力,就一定能續上!」

振足精神,大踏步地向宮外行去。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往前走。

若是灰心喪氣,止步不前,只能被遠遠拋下,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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