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悔以死換生(二)

雲皇后疼惜宋與詢,也清楚宋與詢對朝顏的心思,聽得朝顏不聞不問,著實責怪了朝顏幾句。

朝顏無奈,只得勉強過去看了兩次,卻再不肯多待片刻,完全無視宋與詢的挽留和欲言又止。

隨後發生的,便是當日在京畿驛館,聶聽嵐所敘說的事儼。

毫無戒心的朝顏被雲皇后傳召,前往屏山園賞荷。未至水榭,朝顏察覺氣氛異常,想退出時已經來不及。兩名侍兒被殺,她自己被十餘名高手重重圍困,逼入水榭之內,才發現那裡早為她挖好了陷阱。

她落入了水榭下方的密室,然後見到了密室外的施銘遠稔。

「郡主不能怪臣,也別怪皇后,怪只怪,酈清江太過惡毒,竟把你這麼個孽種送到皇后身邊!這是想斷送大楚的基業,還是想斷送皇后的性命?」

奪命的毒煙慢慢吹入密室,施銘遠的聲音依然隔著煙氣如千萬根針刺般不急不緩扎向耳膜。

「皇后素來信任酈清江,她又怎能料到,酈清江抱給她的嬰兒,根本不是他的女兒,而是柳翰舟的遺腹女!」

「柳翰舟身為一國宰輔,剛愎自用,陷兩國於戰火,陷黎民於兵災,難道不該死?可惜皇上還念著當年柳皇后的舊情,遲遲不肯動手,我等代勞又有何錯?可笑皇上被柳家兄妹迷了心竅,柳翰舟在這屏山園伏法好幾天後,皇上還不相信他的柳相已經死了!後來雖依著我等進諫處置柳家,竟暗中送出了懷孕的柳夫人,讓她在酈清江的保護下順利生下你這孽種!」

「柳夫人生下你後便懸了梁,可惡酈清江竟能如此卑鄙,趁著小皇子夭折將你送入宮中,遂一舉奪得皇后歡心,反讓你成了金枝玉葉的郡主,還由你將鳳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郡主莫怪皇后心狠,也莫怪本相手辣!鳳衛最近一直暗訪此事,你的好師兄好師弟應該已經查出眉目,只是證據未全,一直沒敢告訴你。若你知曉身世,先下手為強的,便該是郡主你了吧?」

朝顏開始尚能屏住呼吸努力尋找出路,聽得施銘遠的話,到底忍不住欲開口辯駁,卻已吸入毒煙,到口的話語轉作陣陣嗆咳。

毒煙入肺,她方知施銘遠刻意取她性命,毒性極劇,不過片刻間便已手足綿軟,呼吸困難。

神智恍惚間,施銘遠的聲音時遠時近地飄動,「郡主在此處歸天,真是再合適不過。若柳相魂魄未散,十八年後,他就可等來親生女兒泉下相聚了!」

朝顏用力最後的力氣,將風佩寶劍擲向施銘遠的方向。

可惜,四面是石壁。

天羅地網,本就為她這樣不馴的高手所設。

她不僅是郡主,更是鳳衛之首,武藝高強,還和帝後那般親近,決計留她不得……

「當」的一聲,是帶著破裂音的脆響。

鋒利不輸於純鈞的風佩劍,竟然斷了……

劍斷人亡,便是她這一世的結局?

她還想掙扎,卻已一絲力氣都沒有。她的喉嚨似已被死神緊緊攥住,努力地伸長脖頸妄圖呼吸到一絲清新的空氣,卻只聽到自己喉嗓間最後的呻|吟。

而她的身體已迅速地沉了下去。

像一腳踏空跌落絕崖,墜入深淵,那樣的迅猛和黑暗,偏又莫名的輕盈。

那種垂死的飛翔般的輕盈里,她似聽到了宋與詢的聲音。

依然那樣清醇好聽的聲音,聲聲地喚著朝顏,朝顏……

這個金玉其表的騙子,為何還有著這麼真摯動聽的呼喚,甚至跑到她的夢裡來繼續哄騙她。

她彷彿又置身於書香竹香盈溢的東宮,看他修長白晰的手指搭於弦上,一雙如珠黑眸溫溫潤潤,倒映的全是她的容顏。

他道:「朝顏,朝顏,縱世情紛煩,人心叵測,尚有太古遺音,送我們一曲《醉生夢死》。」

他道:「朝顏,朝顏,若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你不是郡主,我們依然是彼此的醉生夢死。」

他道:「朝顏,朝顏,若我走在你前面,你萬萬不可輕生。便是我死了,我的朝顏也得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

「我要我的朝顏妹妹,那樣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地活下去,長命百歲……」

瓊華園,十二歲的朝顏將純鈞寶劍送給心上人的那個假山涼亭里,天已黑,物是人非。

十一沒有再喝酒,卻也無法再講完她的故事。

她身上披著韓天遙的外袍,卻似全然未覺外界的溫熱寒涼,只是抱著頭,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極低極壓抑的聲音凄慘地抽泣。

韓天遙輕拍著她的背,小心地為她拭淚。

狸花貓老半天沒聞見魚腥了。

但見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繩索也被解開,它便很有些心滿意足,坐在十一腳下,不屑地聽著那些凡人的悲歡離合,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和皮毛,開始打起盹來。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凈的月光像誰溫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籠了下來。

韓天遙的衣袖和手掌間都是十一的熱淚。他由著十一痛哭著,許久才道:「其實,那些呼喚不是夢。寧獻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來了。」

聶聽嵐和朝顏一直暗有來往,察覺施銘遠父子動靜,曾派人去瓊華園通知朝顏,卻發現朝顏已經奉皇后懿旨前去赴宴。

眼見路過、齊小觀不在瓊華園,聶聽嵐趕忙又覓人通知了宋與詢。

病卧在床的年輕太子聞得消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披衣而起,乘輦趕往屏山園,以前所未有的強硬,逼迫施銘遠及設伏之人打開密室,衝進去將朝顏抱了出來。

他明明病成那樣,明明連自己都站立不穩,偏硬生生將垂死的朝顏從密室中搶了出來。

「朝顏,朝顏……」

他聲聲喚著,又逼施銘遠交出解藥。

施銘遠原想拖宕片刻,只待朝顏毒入心肺,藥石無醫,給了解藥也不妨。

這時宋與詢忽自己沖入密室,深深呼吸數下,人已一頭栽了下去。

施銘遠大驚,這才趕緊尋出解藥時,宋與詢強撐著給朝顏服下藥,便倒了下去。

朝顏昏迷間恍惚聽到他在喚:「朝顏,朝顏!」

其實她一直不能確定宋與詢究竟有沒有喚她。據後來太子從人說,宋與詢遞過葯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顏堅信他一定喚過。

那是她聽到的他最後的聲音。

他喚了她,她一定要聽到,她一定不能辜負他的呼喚。

所以她醒了,拖著虛弱的身體守在昏迷的宋與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著他在病情和毒素的雙重摧殘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時日內枝黃,葉落,枯萎,死去。

也許在奔往屏山園相救的那一個時辰,他已耗盡了生命里所有的氣力。

這三天三夜,他再沒能睜開眼看她一眼,更沒能牽她的手,低低地喚她朝顏。

直到他死去,他都沒能再和她說一句話。

不論是愛,是恨,是抱怨,還是委屈。

一句也沒有。

毒傷未痊的朝顏傻傻地看著他死去,看著他被盛入棺槨,看著他被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簇擁著,送向另一個冰冷的天地。

她彷彿被毒傷了腦子,毒傷了眼睛,毒傷了喉嚨,一滴淚未流,一句話未說,就那樣獃獃地坐在他床榻邊,然後踉蹌地跟在他棺槨後,最後伏倒於他的陵墓前。

她抱著他一直想送她的太古遺音,為他彈醉生夢死。

醉生夢死里,依稀還有他的清淺笑顏和溫柔言語;而這冰冷的世界,卻再沒有了他。

她在那依稀的夢影里,像所有陷入情網的少女,溫柔地向心上人表白衷腸。

「詢哥哥,朝顏喜歡你。從小到大,朝顏一直喜歡詢哥哥。」

「詢哥哥你回來可好?我不會再計較你有那許多跟我相左的意見。只要你在就好。」

「不要再和我說,朝顏喜歡怎樣的人,你便會是怎樣的人。」

「你是怎樣的人,朝顏便喜歡怎樣的人。你是獨一無二的宋與詢。」

「你永遠是朝顏心裡獨一無二的宋與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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