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憾酩酊韶華(三)

隨侍應了,急忙要離去時,宋與詢又喚住。

他撐著額頓了半晌,疲乏地說道:「不用查了……」

「殿下,這……」

「查明又如何?還能真去追究他?他只想一報還一報而已。到底……是我不知自重來到這裡,才給了他下手的機會。我願賭服輸……」

湖風透著半敞的窗欞侵入,將帳幔吹得鼓起,宋與詢便覺得很冷。

他抱著肩,身體哆嗦成一團,耳邊卻似又傳來那兩人對他惡意的揣測,以及彼此親昵的歡笑。

「何況……心不在了,如何還留得住?」

八月十四,雲皇后所賜之物分別送到兄弟二人手上。

隨即,意料中事,朝顏收下了宋與泓的水晶蓮花,退回了宋與詢的太古遺音琴。

哪怕她酷好音律,覬覦太古遺音已久,她都不曾稍作遲疑。

中秋家宴,朝顏簪著水晶蓮花坦然入宮,和宋與詢見面也如常說笑,彷彿根本不曾發生那等尷尬之事。

宋與詢亦是如常親切,溫和怡人,令滿座之人如沐春風,絲毫不見被朝顏拒絕的不悅,——那一年,朝顏十七,宋與詢二十二,距離宋與詢第一次說想娶朝顏已有五年。

他等了她五年,不但沒成為她心中的英雄,甚至連原先的親情都被重重磨挫,割開了深深的鴻溝,再難逾越。

雖說當事三人似乎已將此事看開,但一切並未塵埃落定。

宋與泓的父親晉王體弱多病,宋與泓大半時間被接在宮中居住。在楚帝看來,這皇侄和皇子差不多同樣親近,只要朝顏願意,嫁哪個都沒關係,橫豎還是在自己跟前。

但云皇后更偏愛宋與詢,且曉得侄女尹如薇對宋與泓的心思,對這樣的結果便不大滿意。

隨後,尹如薇生病,隱聽得宮人傳說,似和宋與泓訂親有關。

雲皇后認為太子年長,最好先為太子議親,楚帝也擔心宋與詢並未真正看開,遂將朝顏親事暫時擱置不提。

宋與詢溫和恭孝,議親之事倒也配合,由著母后安排。

只是有朝顏郡主珠玉在前,想挑容色才情勝似或相似的,顯然有點困難。

雲皇后先後傳召過不少年貌相當的大家閨秀入宮晉見,宋與詢尚未提出異議,她自己便先否決了。

這樣一直挨到了第二年春天,雲皇后才相中盛家小姐和潘家小姐,打算在這兩名女子中擇出一位太子妃。

問宋與詢時,宋與詢不置可否,雲皇后遂讓宋與詢前往南屏山的凈慈寺行香祈福,求籤以問天意。

不論是朝顏,還是宋與詢,這次都見識了所謂的天意高難問。

宋與詢行香後在凈慈寺附近散心,隨後失蹤。

帝後震驚,朝顏更是震駭,未等宮中傳旨,便領鳳衛奔入南屏山尋覓。

凈慈寺位於西子湖南岸,高僧輩出,香火鼎盛,常有達官貴人來往,素來安泰祥和,從未聽說有盜匪出沒,眾人便都在疑心是不是有人刻意謀害儲君。

朝顏親自領人搜山,一整天粒米未進;入夜後其他人輪班休值,她再不肯休息,在山間滾了一身的泥,至半夜才得到些線索,也不顧夜間山路崎嶇險陡,在齊小觀陪伴下尋過去時,正見竹林之畔躺著具無頭男屍,分明就是宋與詢的穿戴。

朝顏忽然之間便像抽去了筋骨,只喚了一聲「詢哥哥」,當即一陣眩暈,人已軟倒在地上,幾乎站不起身。

「師姐,師姐!」

齊小觀慌忙將她扶到屍體旁邊,她一眼便看到了跌在一邊未及拔出的純鈞寶劍,劍柄懸著宋與詢親手編織的合歡劍穗,精巧雅緻。

拔劍看時,煜煜光華恰若一道純凈泉水,清冽明潔,正如當年情意款洽時宋與詢溫柔含情的眼。

前塵往事伴著少年歲月多少的歡聲笑語,驀地破開層層的怨怒和戾氣,如海水般翻湧而上。巨大的悲痛和絕望以她自己完全不曾預料到的激烈瞬間攥住她。

她無法細想那噬心蝕骨般的痛意從何而來,她明明那樣地憎惡他,甚至憎惡到不肯多看他一眼。

可她顫抖的手摸到那具冰涼的屍體,竟發出了一聲那樣凄厲的慘叫,反手將純鈞劍刺向自己胸口。

「師姐!」齊小觀大驚,慌忙抱住她胳膊,用力搶下純鈞劍,驚呼道,「師姐,你瘋了?」

她也許真的瘋了。

除了在帝後跟前的敷衍,她已有近一年不曾好好跟宋與詢好好說話。

她和宋與泓的事已經基本確定,雖算不上熱烈,但兩人相處得和諧愉快。

對著宋與泓,她再也不會有對著宋與詢的鬧心和憤怒。

便是她曾喜歡過宋與詢,便是他們間曾有過逾越尋常兄妹的感情,走到後來相見兩相厭的地步,她根本不該再為他傷心。

可見到他無聲無息躺於地上的那一刻,她竟然萬念俱灰,幾乎想都沒想,便將劍鋒揮向自己。

她下意識的唯一的動作,竟是隨他而去。

「詢……詢哥哥……」

她被奪去寶劍,卻已連將寶劍奪回的力氣都沒有。

握著那冰涼僵硬的手,她伏在地上慘聲痛哭。

齊小觀驚慌地試圖抱起她,連連喚道:「師姐,師姐,師……」

他的手忽然鬆了松,呼喚聲也頓住。

被絕望攫住的心神是如此遲鈍,遲鈍到根本察覺不了任何異常。

身後再次伸出手來扶她,不若齊小觀那般強健有力,卻穩定溫柔,有種說不出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朝顏……」

沙啞的呼喚里尚有哽咽之聲,卻分明蘊著難言的歡喜。

朝顏身體僵住,卻已被那人扶起,輕輕跌在他懷中。

迷離的淚眼裡,正見宋與詢溫柔含淚的溶溶明眸。

「對不起,我不想驚嚇你。我只想試一試……我想最後試一試!我……到底不甘心!」

他低頭親住她,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她面龐。

朝顏頰上淚水尚未乾,驚嚇里癱軟的身軀尚未恢複力氣,血液卻莫名地奔騰起來。

忽然間,彷彿又是十五歲那年,情竇初開的少女懵懂卻堅決地將純鈞劍贈給心儀的少年,月光溫柔地包容著他們,由著他們像並蒂而生的芙蓉,自然而然地以各自的清冽妍麗來映照彼此;又像同根而生的藤蘿,在月下溫柔交纏,竭力將自己探到對方的懷抱,同時熱烈地歡迎著對方的攀擁,只恨不能骨血相融,同生共死。

齊小觀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然後抱著頭在原地轉著圈,顯得又傻又蠢。

可他們何嘗不是又傻又蠢?

最傻的最蠢的居然是設計了這一切的宋與詢。

他居然柔聲向朝顏道:「朝顏,你喜歡怎樣的人,我便會是怎樣的人。」

朝顏乘馬車回宮的一路渾渾噩噩,宛如做了一場夢,卻完全辨不出到底是美夢,還是惡夢。

目睹這一切的齊小觀終於在恍然間鑽出個大悟來。他問:「師姐,你喜歡的是太子殿下?一直是太子殿下?」

朝顏矢口否認,「沒有!這人軟弱無能,胸無大志,品行低劣,我眼睛又不瞎,怎會喜歡他?」

齊小觀不屑,「你眼不瞎,心瞎了!」

朝顏一腳將他踹了下去。

齊小觀撓撓頭,又爬上了車。

男子原就比女子發育得晚,何況他又比朝顏小几個月,於男女情事一知半解,好久才又問道:「你不喜歡他,為何哭得那麼傷心?見他沒死為何又這麼歡喜,而且還跟他……」

他做著鬼臉,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

朝顏滿面通紅,差點又將他踹下去,怒道:「便是從小認識的一條狗,忽然死了我都會傷心!我……我不過一時糊塗被他佔了便宜,有什麼好笑的?他這樣畏首畏尾的太子,跟那些只顧眼前榮華的奸臣沆瀣一氣,不思進取,沉迷酒色,早晚會把我們大楚送上絕路!」

齊小觀忽然明白了,「師姐不是不喜歡他,只是看不上他那些行止?」

朝顏憤憤地擦著自己的唇,「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就是髒了我自己!」

齊小觀嘆道:「可你明明喜歡他,而且……他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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