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憾酩酊韶華(一)

柳翰舟的部屬和家眷斬的斬,流放的流放,還是下人悄悄將他殮葬。

議和之時,魏人再次索要柳翰舟的首級。

於是,那個滿腔熱血想要收復故土的大楚丞相,在不明不白遇害後,又被他的同僚掘墳破棺,割下頭顱,馳交魏國儼。

他的首級被懸竿示眾,被他所憎惡的靺鞨人圍觀唾棄,最後作為戰利品收藏於府庫,至今身首異處…稔…

即便施銘遠一黨的人,也很少會提起這件令他們得掌大權的醜事。

縱然史官一枝妙筆努力將所有的過錯歸咎於已死之人,朝顏都能嗅出整件事從頭到尾充斥的醜惡和血腥。

而宋與詢,竟是踩著這些醜惡和血腥成為了太子……

醉後從不會嘔吐的朝顏,那夜吐到腹部抽疼,彷彿連腸胃都要嘔吐出來,難受得淚流滿面,把宋與泓驚嚇得酒都醒了……

從戀慕到憎惡,彷彿只需要那麼一刻。

很短很短的一刻。

原先對他有多戀慕,那一刻後就對他有多憎惡。

連朝顏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何有如此嚴重的潔癖。

她可以容忍母后狠毒驕傲,可以容忍父皇懦弱退縮,可以容忍施銘遠跋扈專權,獨不能容忍宋與詢踏著骯髒走向高位,更不能容忍宋與詢親手將那骯髒延續。

宋與詢病了兩天重新出現在朝顏面前時,朝顏也病了兩日酒,剛剛恢複過來。

她像從前一樣跟宋與詢打招呼,笑容如桃花乍展,妍媚無雙,奪盡春色。

但宋與詢只在與她目光相觸的一瞬,神色就變了。

明亮笑容的背後,那雙清瑩眼眸淡漠疏離,甚至有隱隱的嫌惡。

沒錯,就是嫌惡。

那個雖驕傲卻一直用敬慕的目光追隨他的少女,正嫌惡地從他面龐掃過。

他自小便那般的敏銳細緻,幾乎立刻明白他失去了什麼,而且立刻開始著手彌補。

很快,夏震狀若無意地遇到朝顏,狀若無意地提到宋與詢,然後清楚明白地告訴朝顏,太子那封要求斬殺邊將、息事寧人的奏摺,乃是他去探望外甥時在東宮起草,並瞞著太子蓋了印鑒,其實太子全不知曉。

可朝顏那時去找宋與詢時,他並未否認。即便奏摺是偽,至少也和他本意相差不遠。

宋與詢知她雅好音律,特地改編了酈清江的一支曲子,在一個梅雪爭春的日子彈奏出來請妹妹品鑒。

朝顏聽是聽完了,宋與詢給她的曲譜也收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這曲子叫醉生夢死?倒是適合給這滿朝文武聽。國恥家恨,半壁江山,若非醉生夢死,如何能忍?」

宋與詢由她嘲諷,搭於琴身的素袖在月光輕顫,許久才鎮定下來,繼續道:「此曲若能配以太古遺音琴,應可天衣無縫。」

朝顏便道:「那你何不去把太古遺音琴要來彈奏?」

太古遺音琴一直保存在雲皇后宮裡,乃是當年楚帝在雲皇后微賤時所賜。

確切的說,那把琴是楚帝跟雲皇后的定情信物。

朝顏覬覦過許久,但考慮到太古遺音對帝後的特殊意義,到底不敢張口去要。

宋與詢雖是太子,到底並非親生,同樣諸多顧忌,自然也不便去要。

但他被朝顏冷落得久了,聞言反而黑眸一亮,「朝顏,你喜歡?」

朝顏漫不經心道:「喜歡。」

轉身離開東宮時,宋與泓已冒著雪在宮門外候著,還順手將自己的衣袍解了,披到她身上。

宋與泓問:「方才好像聽到了琴聲。你跟與詢哥哥彈琴了?」

朝顏道:「沒,只聽他彈了一曲。靡靡之音,沒什麼好聽的。走,咱們喝酒去!」

「啊,又喝酒?」

「去不去?」

「去!這麼冷的天,喝點酒正好暖暖身子!」

宋與泓將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呵了兩下熱氣,握在手中拉起她便跑。

朝顏心情便好了許多,笑著跟他一起奔跑,說道:「咱們快走,快走!」

恍惚見到東宮門口有人影晃動,她笑意不減,眼睛餘光瞥了一眼,才發現竟然是宋與詢。

她明明顧自走了,再不知宋與詢是幾時跟出來的。

他望著他們,望著他們交握的雙手,面色竟如月色般蒼白。

寒風蕭索,有硃砂梅瓣瓣跌落,點點胭脂紅在雪地無望地飄泊,打到了他的身上。

朝顏腳下並未有絲毫停頓。

如此軟弱柔懦的大楚儲君,如何能振興大楚,收復中原?

多看一眼,不過多一分失望而已。

幾乎是順理成章的,朝顏和宋與泓越來越親近。

受夠了宋與詢的溫吞退縮,她更欣賞性情開朗的宋與泓。

豪爽,仗義,嫉惡如仇,抱負遠大,卻自有心機。

而且,他可能被朝顏打怕了,年齡漸長後再不會和朝顏打架吵鬧,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包容愛護著這個少時的小冤家。

宋與泓的感情向來不加掩飾。尤其在朝顏明白表示不想和宋與詢在一起後,他毫不猶豫地向她表白自己心意,希望能與朝顏相伴終身。

朝顏沒有接受,卻也沒有拒絕。

只是原來一起喝酒遊玩的對象不時包括了路過、齊小觀或尹如薇,後來就只剩了他們兩人。

但云皇后疑惑問起時,太子宋與詢否認他和朝顏出了問題。他告訴母后,只是因為自己病了,無法時常陪伴朝顏,朝顏小孩心性,才會跑去跟宋與泓玩耍。

自前年冬天上了那道奏摺,宋與詢身體就不大好,時常病卧宮中。太醫診治許久,卻完全找不出病因。

到第二年夏秋之際,宋與詢狀況才好些,依然如前年般不時去瓊華園探望朝顏。

他探望朝顏時,宋與泓很少能有機會出現在那裡。

直到宮中傳出宋與泓和尹如薇的謠言,朝顏才知道,是宋與詢讓尹如薇拖住了宋與泓,並且設法在帝後跟前進言,有意撮合他們。

不久後,宋與泓為回絕此事對雲皇后出言不遜,被下旨禁足晉王府,無故不得出門,便再也無法去找朝顏品酒賞花了。

宋與詢再去瓊華園時,朝顏便連表面的禮貌也維持不住。

她毫不留情地當面逐客,「詢哥哥,聽聞你近來時常身體不適,恰好小妹昨晚多喝了兩杯,也正頭疼得很。詢哥哥不如先回宮休養吧!劇兒,送客!」

她的侍女劇兒只得應了,走到宋與詢跟前,恭聲道:「太子殿下,請!」

宋與詢自幼尊貴,從未被人如此趕逐厭棄,窘迫得滿面通紅,轉身向外走向兩步,又頓身沉吟片刻,依然走回到朝顏身旁。

朝顏那雙曾經一直追逐他身影的清瑩眼眸瞪著他,毫不掩飾的不滿和厭惡。

他深吸了幾口氣,才低低向她道:「朝顏,尹如薇喜歡泓弟,已經喜歡了很多年。」

朝顏嘲弄地看著他,「可泓喜歡的是我,也喜歡了很多年。而且近來我發現我應該喜歡的人是泓。他才是堂堂正正的好男兒,比那些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軟骨頭好了不知多少倍!」

宋與詢被她斥罵得站立不穩,退了一步方慍怒道:「朝顏,你……別太過分!」

朝顏道:「太子殿下,我一向很過分!不然你去勸父皇母后也禁了我的足?」

她起身向外走去,向劇兒道:「走,我們去晉王府瞧瞧世子去!」

宋與詢看著她離去,倚靠在案邊壓著胸口喘息,忽高聲道:「朝顏,別得罪如薇!再和泓弟走得太近,你會害了自己!」

朝顏已走到門檻邊,竟給氣得頭疼,伸手抓過小几上的海棠紅鈞窯大瓷瓶,狠狠摔了過去。

「啪」的巨響里,瓷瓶瞬間裂作千百瓣,散落一地淺紅碎片,再也拼揍不出原來的光致晶潤。

朝顏漲紅著臉,憤恨說道:「相識那麼多年,再不知你竟是如此卑劣無恥!兩面三刀,暗箭傷人……宋與詢,你不覺得自己噁心嗎?」

她未回京前,尹如薇是宮中一支獨秀;她回宮後,的確搶了尹如薇的風光。

但二人到底自幼相識,彼此知根知底,朝顏沒覺得尹如薇會害自己,更沒覺得尹如薇能夠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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