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謀長纓在手(二)

瓦櫳間有碎片滾落,嗒嗒嗒的聲音如敲擊在誰的心頭,然後悄無聲息地跌落於地面草叢。

施銘遠盯著屋頂上那個悠然自在的女子,長吸了口氣,轉頭問向宋與泓:「殿下與朝顏郡主同來,不知認為此事如何處置才妥?」

宋與泓苦笑道:「我好端端睡在府里,卻被郡主喚起,也是叫我主持公道……母后再三要我凡事多向施相求教,不知施相認為此事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踢過去的石頭被無聲踢了回來,竟是同樣的謙遜好學鐦。

施銘遠嘆道:「殿下,皇后若知此事,只怕又會傷心許久。」

宋與泓道:「施相雄才大略,必定可以悄悄平息此事,不致令母后傷心!」

他走到施銘遠身畔,無奈般嘆息一聲,低聲道:「無論如何,如今還是趕緊把浩初和兩位小公子救下要緊。只要施相能平息此事,縱然跑了個把人犯,出了點意外,母后那邊我都會設法開解寬慰,想來母親必不會追究此事。」

他言語里處處在為施銘遠考慮,言外之意,卻分明是讓他儘快交出路過,放走這一干人,將今夜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銘遠明知其意,抬眼看向屋脊上那個清美得近乎妖異的女子,負手道:「如此,便請郡主稍待,下官這便叫人去提路公子。」

依然一派的鎮靜雍容,不失宰執風範。

十一在上清淺而笑,「給你一炷香時間交出路過,不然我會自己去找人。自然,我不會帶著施家兄弟找人……也太累贅了,對不對?」

累贅自然得割了,丟了。

於她不過是手一抖、劍一划的小事,那邊想把腦袋續回兒子脖子上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當年幾番交手,施銘遠就深知這女子手段狠烈;隔了兩年,彼此讎隙更深。稍有不慎,斷子絕孫可能就在今日,且連報仇都不容易,——以這位的身手和才智,以及在朝野內外的影響力,便是他布下天羅地網,只怕也不容易追捕到她。

萬沒料到她居然有勇氣重回京城,且公然與他作對。

若引回朝顏郡主,抓路過這步棋,走得實在有點爛。

施銘遠皺眉,卻再不敢激怒這膽大妄為的女子,轉頭喚人吩咐幾句,果然便見施銘遠兩名親信隨侍向後面一排房屋奔去。

宋與泓、齊小觀等得來的消息果然沒錯,路過的確是被囚在小隱園。

危急之時推出人質相脅,原也不是十一獨創。若前來救人的只是齊小觀和鳳衛,必要時推出路過,顯然於瓦解鳳衛心志大有好處。

但現在鳳衛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個衣袂飄飄坐於屋脊旁若無人品飲美酒的女子。

她兀自踩著施浩初,像踩著墊腳的石頭般愈發閑適安然。施浩初握緊拳頭,卻再不敢掙扎,一動不動地由她踩著,彷彿已與青色的瓦櫳融作一處。

韓天遙靜默遙望著她,眼底彷彿也浮上了淺淡溫柔的月影,剛硬冷峻的輪廓莫名柔和了許多。她若不曾來,今日中伏,前路必定艱險難測;她若來了,縱得一時無恙,未來也難料吉凶。所幸者,不論吉凶或險阻,她做回了曾經張揚的她,而且她不會孤單。再多的困厄,他們會並肩而行。

默算著前去帶出路過可能的時間,韓天遙忽道:「郡主,小心身後。」

竹樓依山而建,前面臨著園子,後面卻都是黑鴉鴉山林。施銘遠身邊不乏高手,不想受挾制,很可能背後下手。

十一聽得他話語間關切之意,漫聲應了,垂眸向他注目之際,卻觸到了旁邊另一雙明亮的眼睛。

關係兒孫性命,施銘遠那邊的人果然不敢在解藥上動手腳,齊小觀已然站起身來,雖然依然面色不佳,但已無明顯中毒的模樣。見十一望向他,他頓時一笑,奔向前迅速拔地躍起,竟也飛上屋脊。

「師姐!」

齊小觀只喚了一聲,喉嗓間便已堵住,紅了眼圈含笑看她。

十一彎了彎唇角,將自己的酒壺遞了過去。

齊小觀也不客氣,伸手接過,看也不看便仰脖飲了一大口,贊道:「好酒!」

十一瞧著他朝氣依舊的面龐,輕笑道:「這酒不是師姐釀的,也不是貢酒,其實尋常得很。」

齊小觀微笑,「只要是師姐給的酒,都香醇得很!」

他這麼說著時,卻已連忙別過臉去,借著拂拭灰塵,悄悄擦去眼底濕潤,依然滿面陽光燦爛,將酒遞還給十一,然後目光掃向竹樓另一面的山林。

毒傷未愈他便匆匆上去與十一會合,顯然是因為韓天遙的話,生恐有人背後下手,對師姐不利。

十一指尖挑起一柄小小飛刀把玩著,泰然自若地飲酒,笑道:「小觀,別擔心。這裡沒人的手有師姐的飛刀快!」

月光下,她容色絕美,足以顛倒眾生;可飛刀鋒芒凜若寒霜,隱透的一星兩星鋒芒,冷銳得仿若能直透人心。

不論朝顏郡主消失多久,隱匿多久,這一刻素衣簡飾出現在人們眼前的,絕對還是那個名動天下的三千鳳衛之首。

施銘遠盯了她許久,慢慢轉過了臉。

面對這樣的女子,憑他怎樣老謀深算,也不敢拿兒孫性命作賭注去搏。

濟王宋與泓則始終看向十一,目光里有不加掩飾的欣賞。

人人都知道他喜歡朝顏郡主,也唯有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朝顏郡主,他對她的愛慕是如此的光明正大,眾所周知……

韓天遙將手抵住額,無聲皺眉。

他的十一,的確太招人。

卻不知從今以後,她會不會依舊只是他的十一;又或者,一切將天翻地覆,連同他籌劃好的未來,都不得不因為今晚而全部推倒。

從前無聲而去的朝顏,以這種方式轟轟烈烈地回來,縱然再次絕塵而去,帶給韓天遙、宋與泓、齊小觀,以及宮中帝後的影響,都將無從估量。

小隱園內外幾乎已被鳳衛完全控制。除了竹樓內的那處秘道,施銘遠的人連只鳥都別想放出去。

可那處秘道豈是尋常人可以進出的?

即便安排宮中禁衛通過,也是提前做了種種防備,真正明了進出口具體|位置的,只有晉王世子宋昀和楚帝安排給他的兩名心腹隨侍。

明知救兵難至,親人又被挾制,施銘遠一時無可奈何,那邊磨蹭許久,到底將路過帶了出來。

路過髮髻有些凌亂,半新不舊的煙黃衣衫頗多褶皺,看來並未受刑。但他眉眼疲倦,手足無力,被人半扶半拉地扯了出來。

齊小觀遠遠瞧見,已喚道:「師兄!」

人已在鳳衛的歡呼喜躍中飛身而下,直奔路過跟前。

路過神智尚清,低低道:「小觀!」

齊小觀忙將他從對方手中扶過,帶到自己身畔,急急打量著,問道:「師兄,你怎麼樣?」

路過道:「我沒事。一時不慎,累你們費心了……」

他抬眼看向竹樓頂部的十一,原本黯淡的眸子頓時一亮,「郡主她……」

十一揚唇而笑,將酒壺向路過揚了揚。

然後便忽見她迅速旋過身去,右手寶劍揚起,竹樓上方恍有一道銀河搖動,星光璀璨間聽得連聲慘叫,竟是有人從另一面跌落下去。

路過被放出,師兄弟相見,正是防守最鬆懈的時候。可惜這偷襲明顯不成功。

施銘遠皺眉道:「郡主,下官已經放了令師兄,可否也請郡主也放了小兒?」

十一持著純鈞劍,看著劍尖血珠滴滴滾落,難得溫柔地笑了笑,「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相爺的手段奴家可畏懼得很,自然還要麻煩施家兄弟送一程呢!」

她難得用妾或奴家這類女子謙稱,聽得韓天遙麵皮緊了緊,看向十一的目光便有些怪異。

施銘遠更是不由地黑了黑臉,才道:「如今郡主想走,只怕誰也攔不住!」

此處鳳衛人數已遠超施銘遠帶來的禁軍。何況以朝顏郡主的身份,加上皇子宋與泓在此坐鎮,若無帝後旨意,再無人敢輕易與她有所衝突。

十一便道:「哦,施相說得有理。如此看來……這施家兄弟留著的確沒什麼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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