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湖若深若淺(三)

把天地塗亮,把未來畫成彩色……

水面浮沉里,那少女姣美的面龐猶帶稚氣,下頷略有些嬰兒肥,一雙清眸執著明亮,並因著眼前的危機而格外的璀璨晶瑩。

宋昀忽然覺得,這天地,似乎真的不那麼灰了,這未來,似乎也不至於那般無望了。

是她眼底的璀璨,銘刻進了他的心么…鐦…

岸邊,剛把佟氏救上的少年在咆哮:「雲朝顏,你找死啊?」

雲朝顏,這少女叫雲朝顏……

他模糊地想著。

彼時,他並沒想過,這個名字會那樣深切地鐫刻到他的腦海,甚至他的心頭,他的靈魂……

少年和船夫先後又游來相助,宋昀和少女終於都被救上了岸。

佟氏一邊道謝,一邊抱著宋昀失聲痛哭,「昀兒,昀兒,是娘錯了!你舅父也只是一時不察,才冤枉了你……」

宋昀哽咽,好一會兒才能啞聲道:「他們都瞧不起我……」

佟氏便道:「你若真的計較,娘帶你一起搬出去,搬回老家去!縱然餓死,也不去求他們,好不好?」

那邊少女正立在他旁邊擰著身上的水,聞言也不瞧他,只隨口道:「搬走便能叫人瞧得起了?依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卧薪嘗膽,日後一飛衝天,那時他們還敢瞧不起你?端的只看你夠不夠能耐,是不是真正的好男兒、大丈夫!」

宋昀啞然,卻不得不承認少女說得有理。

逃避其實只是在逃避自己,終究一無用處;唯有迎難而上,方才可能撥雲見日。

少年已在抱怨道:「別嘰嘰咕咕只顧說話了,趕緊找地兒換衣服去!這濕淋淋的,再生病了可怎麼辦!」

少女道:「就你羅嗦!哪有那麼嬌弱了?」

少年道:「那一年落水病得快要死去的日子,這便忘了?也難為你,吃了那麼次大苦頭,後來還能學會游泳……」

少女便得意地咕咕笑起來,轉頭向低頭咳著的宋昀道:「記住了,別因這個就怕了水,回頭把游泳學會,不但可以自救,還可以救人呢!」

宋昀沒有答話,少年卻在旁邊不屑地「嘁」了一聲,顯然沒好意思嘲笑她那點破泳技,救人差點沒把她自己給搭進去。

少女大約此時才留意到宋昀低垂的眉眼,邊隨著少年往那邊大道走著,邊說道:「小觀,他的眉眼有些像詢哥哥。」

少年便道:「你這是想他了,所以看誰的眉眼都像詢哥哥了吧?」

少女不以為意地笑道:「不過眉眼略像而已。詢哥哥的風度氣韻,自然誰也及不上的……」

便是那個少女,那個清眸璀璨,勸他將天地塗亮、把未來畫成彩色的少女,時隔六年那樣突如其來地再次出現在他眼前。

明明是六年前同樣的面龐,甚至更高挑、更妍媚、更清美,卻疏離淡漠,冰雪般冷得徹骨。

她成了灰色的。

她的醉生夢死里,必定是沒有他的;但他一直努力想去觸碰她,替她將她曾經明亮的人生重新塗繪成彩色。

他以為割下一切,或許能做到。

原來,還是做不到。

於天賜找了好久,才找到漁民重新劃來一條漁船,踏上宋昀的那條船,將他帶了回去。

馬車裡自然早就空了,連那壇五十年女兒紅都已被抱走。

無處可去的小花貓居然還留在馬車裡,見他回來,便在他腿上蹭了兩蹭,繼續香甜地啃著它的白面饅頭。

作為一隻不挑剔的貓,十一隨手給的半塊白面饅頭,夠它品味很久了。

宋昀摸了摸小花貓的頭,低低道:「從此……你就叫小彩,好不好?」

其實他的天空也是灰色。不知一隻叫小彩的貓,能不能讓眼前的天地明亮些。

於天賜見十一離去,終於鬆了口氣;但眼見宋昀如此模樣,卻也忐忑不已。

好久,他才小心翼翼問道:「公子,我們下面去哪裡?」

宋昀淡淡道:「你說呢?」

於天賜道:「去越山?或回紹城?都行。若是累了,我們可以到前方找家客棧先住上一夜,休息休息。」

宋昀道:「上回你去京城,施相又問我學業了?」

於天賜一振,忙道:「對!施相一向關注公子,對公子那是……寄予厚望呢!當然,公子也不負所望,學業不說,連琴棋書畫也學得極快,施相若是見到公子,想必滿意得很!」

宋昀道:「那麼,咱們去見見施相吧!」

於天賜愕然,「公子……說什麼?」

「我說,我們去杭都!」

宋昀慢慢地坐直了身,眼底已恢複了原先的溫潤輝光。

韓天遙會去京城,十一當然會跟著去京城。

一切,才剛剛開始,根本不可能結束。

韓天遙找了十一整整三天。

他既已封侯,想找出一個人,官府也不可能不幫忙。

可紹城內外有酒肆處已經翻了個遍,都沒找到十一蹤影。而眼看便是他預備進京的日子了。

想起兩番齊小觀露面,十一都是避而不見,而齊小觀近日似乎還暫居紹城,韓天遙心念動了動,便叫人繼續搜查紹城附近的小鎮,自己則收拾了行李,特地繞道將附近幾處有酒肆的繁華小鎮走一遍,一路留心尋覓。

花濃別院已化為灰燼,行囊隨侍都是聞家預備,聞彥猶不放心,借口前往京城探望兄長聞博,帶了聞小雅陪伴而行。

這日一行人夜間住於紹城以西的漁浦鎮。

這鎮子亦有釀酒傳統,幾乎家家都釀酒,其中有幾戶還有些名氣。

韓天遙將那幾戶一一訪過,始終不見十一蹤影,黑眸愈發沉得如暗夜似的,竟也和老闆要了酒來,一盞接一盞地飲著。

聞彥、小瓏兒惟恐他飲得太多,只在旁愁眉苦臉勸著;聞小雅卻覺無聊,見被拴著一路相隨的狸花貓也是垂頭喪氣的模樣,遂牽了它出去散心。

剛走出客棧門,便見旁邊有人低聲驚呼,然後便見兩個黑影從旁邊的巷子竄出來,一個捂著臉,一個瘸著腿。

只聽一人抱怨道:「都說了是個刺頭!真能那麼好弄到手,還輪得著咱們?聽說上午吳家那個混混便在她手上吃了虧……」

另一人則道:「其實長得也尋常,又滾了一身泥,誰稀罕了?不過那肩膀可真是白啊!」

二人一廂說了,一廂卻已跑得遠了。

聞小雅聽得沒頭沒腦,牽著煩躁掙扎的狸花貓繼續向前走著。

被一個陌生女子牽著走,狸花貓深感貓顏掃地,不滿地「喵喵」叫了兩聲,一雙眼睛在黑暗裡如兩盞小燈籠碧熒熒地閃亮著。

走到巷口,它向里張望兩眼,那粗嘎的喵叫忽然柔細下來,猛地掙向那邊巷子。

聞小雅一個不防,手上繩索已被掙脫,但見狸花貓撒嬌般一邊叫著,一邊嗒嗒嗒便往那邊快步跑去。

「花花!」

聞小雅忙追過去時,便見狸花貓已蹭向地上那團人影。

白天聞小雅隨著韓天遙曾路過那邊,依稀記得那邊似有個不知是乞丐還是難民的人裹著件破斗篷卧著。楚人和靺鞨人連年交戰,江北逃來的難民原多,紹城附近又是出名的魚米之鄉,富庶繁華,出現這樣的人毫不稀奇,故而誰也不曾前去察看。

十一雖懶散邋遢,可武藝極高,在韓家兩年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且隨身帶了銀錢,飲食住宿應該都不必發愁,若算上賣芳菲院的銀子,買個小小酒庄都該夠了,誰又想得到她會形同乞丐般醉卧街頭。

聞小雅很想否認,可偏偏看到狸花貓喉間呼嚕嚕響著,只顧翹著尾巴跟那人撒嬌。它親熱地蹭著那人的腦袋,甚至已將她頭上蓋的兜帽蹭落。

「花花……」

那人居然感覺到,含糊念了一聲,瘦細的手伸出,在狸花貓腦袋上揉了揉,隨即伸到身上,摸出一個酒袋,拔了木塞繼續喝酒。

借著微微的月光,聞小雅終於看清她的臉,也看清她被撕扯開的衣襟,——竟已露出半個肩膀,果然白凈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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