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靈鶴髓 第九章 十年滄桑余白骨

經過景知晚時,她覺出似有異樣,忙抬頭看時,正見景知晚緩緩收回凝視於她的目光,唇邊一抹似嘲非嘲的笑。

他的手依然搭在扶手上,若無其事地輕叩著。

阿原疑惑地看了兩眼,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忽然間明白了哪裡不對。

景知晚輕叩扶手的節奏,正與她剛剛用劍戳著樹榦的節奏一模一樣。

她的面籠不由泛起紅暈,轉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縣衙大門內,慕北湮、謝岩正在等待。

慕北湮半倚青牆,桃花眼底笑意懶散,「若你見了她,或許一時也要不敢相認了!」

謝岩嘆道:「自從那日看到她醒來後的眼神,我就覺得一定是見鬼了……」

慕北湮抱著肩睨他,「放心,我確定,除了不認得咱們,她基本算是個正常人,絕不是鬼,更不會是鬼上身。」

謝岩點頭,「我問過太醫,他們說,若是頭部受傷,或受了強烈刺|激,的確可能失去原先記憶。」

「失去記憶不奇,性情改變也不奇。可你見過哪個深閨弱女失憶後忽然間勇悍異常,持刀弄劍抓賊的嗎?聽聞還把她的小捕快乾得有聲有色,頗得人心。而且……」慕北湮眉眼間有迷惑閃過,「她看我的眼神全然陌生,而我對著她……不知為何,也覺得很陌生。可說了幾句話,又感覺很親切。」

謝岩莞爾,「她都成了小捕快,你看著自然陌生;她與我們何等親密,你跟她說會兒話,自然會找到當日的感覺,又怎會不親切?」

慕北湮沉吟,「不對……不是那種親切……而是……」

那個被他拉入茅房後漲紅臉的男裝女子,帶給他的似乎是完全不同的親近感,完全不同於往日那個放浪形骸、將天下人嘲笑視若糞土的原清離。

原清離國色傾城,才情絕世,偏偏隨心所欲,可以是端莊高貴的名門千金,可以是浪蕩不羈的風流嬌娃,其實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天下人嘲弄了她,還是她嘲弄了天下人。

而阿原給他的感覺,宛如山間疾馳而下的一道清溪,時而奔瀉如飛,時而水花四濺,卻在定睛看時,不難發現溪水的澄澈明潔,乾淨到令人神往。

這氣質,不該屬於舞刀弄劍的小捕快,更不該屬於任意妄為的原家大小姐。

慕北湮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嘆道:「等你待會兒見到,說上幾句話就明白了!」

謝岩卻已看向牆角探出又迅速縮回的一個小腦袋,嘆道:「北湮,要不要打個賭?李知縣快到了,但清離不在其中。」

「嗯?」

「先前我曾看到一個丫頭離衙,當時不曾留意,只覺面熟。剛我又看到了。我還想起……她是清離的侍女。」

「所以,是清離想避開我們?」

謝岩微笑,清秀文雅的眉眼掠過狐狸般的狡黠,「你覺得,她避得了嗎?」

慕北湮也笑了起來,「避不了我們,大約也避不了端侯吧?說來也奇怪,原夫人先前與清離勢同水火,的確管不了清離。可端侯那裡為何也毫無動作?難道我們的消息有誤,端侯並不是因為清離才回到梁國?」

謝岩看向奔往縣衙的那群人,悠悠而笑,「你怎知端侯毫無動作?別忘了,我們都不曾見過他,便是他站在跟前,我們都認不出他。」

慕北湮貓兒般懶懶舒展手腳,「沒事,清離也認不出他。大家……便從這裡重新開始認識認識吧!」

阿原悄悄從側門回衙,餵飽小壞,沐浴更衣畢,便叫小鹿到前面打聽動靜。

她在衙中的卧房雖小,倒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外還植有一叢梔子花,已有潔白花苞將綻未綻,傳出陣陣甜香。

阿原臨窗坐著,一邊悠然地品著茶,一邊聞著茶香花香,沉吟著自語:「梔子苦寒無毒,待花朵開了,取上好的花瓣蒸疊入胭脂,敷之可令肌膚生香,遠遠便能聞得芳郁之氣……」

她低頭瞧瞧自己潔凈利落的男裝,又覺想得太過深遠。

胭脂什麼的,天曉得幾時才用得上;而從前的原清離必定很愛惜自己容貌,她方才記得這些吧?

不僅記得如何提取梔子花香,她還記得梔子可清肺止咳,涼血止血……或許病歪歪的典史大人用得上。

正思量時,她鼻子忽酸了下,便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或許她夜間淋雨受傷後著涼了,或許她不該咒景知晚。雖說他坑她不輕,但到底不顧足疾趕來救她……

揉著鼻翼繼續喝茶時,小鹿已氣喘吁吁推門進來,說道:「小姐,使臣……就是謝公子正和知縣大人在大堂審嫌犯呢!我去看過了,咱們可以繞到後牆悄悄聽著。只是大人座椅後設有屏風,雖有窗扇,也不太容易看清裡面情形。」

阿原丟開茶盞,笑道:「本就只想聽聽此案前因後果,誰要看他們了?縱然一個個貌比潘安,比得了本小姐顛倒眾生嗎?」

她將食指托著腮,清亮眼睛悠悠流轉,想像著往年顛倒眾生的情狀來,努力比出一個傾國傾城的姿態來。

小鹿指著她笑得打跌,「當然比不了!」

踏出門時,小鹿又問:「小姐有沒有耳朵發燙?」

「沒有。」

「有沒有打噴嚏?」

「……」阿原轉身看她,「怎麼了?」

「小賀王爺一直在謝公子跟前念叨你。」

「小賀王爺……」賀王府茅房裡的那一幕湧上,阿原再也瀟洒不起來,果然耳朵燙了,「慕北湮……怎麼也來了?」

「他們本就是好友啊!因為小姐的緣故,他們常日夜在一處,簡直是好上加好的一對璧人!謝公子來了,小賀王爺自然要過來相見的。」

阿原連臉龐都已燙得像串上了一溜火焰,也顧不得那「璧人」的稱呼形容兩個男人有多彆扭,急問道:「他們不是在辦案嗎?怎會議論我?」

小鹿道:「誰不知道小賀王爺又尊貴,又任性?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在問我們大人,『你們那位很有趣的原捕快呢?』謝公子也湊熱鬧,說原捕快在案中大有功績,該請來一併審案。」

「李大人……自然向著我,說我有傷在身。」

「那當然。小賀王爺聽了半晌才說,那是該好好休養;但謝公子卻道,既然病了,待審完案子該過去探望探望……」

天色依然半陰半晴,陽光並不炙烈。可不知為何,阿原剛踏出門檻,對上那天光,立時又毫無風度地仰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阿原熟門熟路,很快帶小鹿繞到大堂後,從一側的窗欞仔細向內觀望。

小小縣衙的大堂自然逼仄,沒法和京城諸部衙門相比。今日使臣駕到,捕快、衙役等都在大堂內外聽候使喚,加上數名嫌犯,頓時擠了滿滿一堂。主座後的屏風有點窄,知縣大老爺的寬肩肥臀露出了小半邊,又將阿原她們的視線擋去不少。

目測這情形,主座上應該就是京城來的使臣、阿原的舊情人謝岩。

看李斐被擠到這地步,多半她的另一個舊情人賀北湮也在旁邊。以那二位的尊貴,能給李斐留半個屁股的座位就不錯了。

景知晚似乎未在其中。他辛苦一夜,大約只能瘸著腿告假休息。

朱繼飛、姜探也被押在別屋;朱繪飛被委委屈屈關了好幾天,驚嚇之下也瘦了一二十斤,令李斐大是愧疚,何況謝岩的堂兄正是跟朱繪飛暗通款曲贈送秘戲圖的那位,此時便被放出來,還搬了張椅子令他在堂下坐著聽審。

如今審的,正是朱夫人。

確切地說,根本沒人在審,只是朱夫人沙啞著嗓子在控訴著朱蝕的荒唐狠毒和丈夫女兒的凄慘可憐。

她道:「朱蝕那畜生,害了我夫婿不說,連我女兒也要害,難道還要我顧念什麼夫妻之情?何況他豈能算是我丈夫?明明是我殺夫仇人!」

她恨郁盈胸,言語罕見的鏗鏘,另一邊卻有人清朗而笑,很是悠然地問道:「於是,隔了十餘年,你忽然貞烈起來,殺了現在的丈夫為從前的丈夫報仇?」

辨其位置,應該正是主座的謝岩。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清澈,好聽得出奇。

景知晚的聲音低沉,卻總是迴旋著令人心悸的磁性,其實也極好聽,常令阿原有些失神。只是他動輒損嘲阿原,阿原便怎麼也不敢心生欣賞了。

她悄問小鹿:「謝公子……生得也很好吧?」

小鹿細察其意,似有開竅之意,頓時喜笑顏開,「自然生得好!小姐從前最喜歡他了!」

阿原抱了抱肩,一時想不出自己與那謝公子顛鸞倒鳳的模樣,便做了個鬼臉,又看向堂內。

她再未曾留意到,另一邊的角落裡,景知晚青衫落拓,眉眼淡淡地瞧著她,早將她的一字一句聽入耳中,並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

大堂內,朱夫人正憤然說道:「我殺他又如何?若非是他,探兒怎會與我骨肉分離,又怎會落得頑疾纏身?可恨他將他的靈丹妙藥視如性命,跟他討葯幾滴靈鶴血,居然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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