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靈鶴髓 第七章 曾記草薰風暖天

她被那顫意傳染,從激戰里鬆懈下來的身體竟在忽然間也顫得厲害。

風雨里,她的面龐貼在他胸前,感覺得到他溫暖的體溫。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體溫和他游移於半麻身軀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連呼吸都炙熱起來。

這感覺太過異樣,她不由掙扎著想從他懷中坐起。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將她壓在懷裡,清清淡淡道:「有什麼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

阿原倒吸了口涼氣,再也站不起身。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過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這位嗎?

想想也是,若他是景辭,原大小姐又是真心想嫁他,二人必定早已暗通款曲……

可憐她已完全看不懂往日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到底是哪個自己活得更糊塗,更離譜?

她聽到景知晚拔出一把短匕,割開了她後肩的嚙傷處。

依然毫無疼意,卻能覺出鋒刃入肉的薄薄觸感。血跡被雨水衝下,竟是黑紫色的。

她拍住自己的額,低啞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不當原大小姐,不當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貴,不要清俊男子,跑來當個不入流的小捕快,還能在查案時慘死荒山,指不定還會像那隻野兔,連屍體都爛在山上……

正惆悵之際,上方景知晚說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沒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

他徑自點名阿原身份,卻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對。而下一刻,她幾乎全身都緊繃起來。

景知晚抬腿將她身體托得高些,攬緊她,傾身湊上傷處,為她吸出毒血。

明明已麻木的傷處驀然間敏銳起來。

她吸著氣,尚能自如活動的右手絞緊他衣角,依然有種無處安放的緊張和慌亂。

片刻後,她的手臂環上他的腰,感覺他每一個動作帶來的腰部牽引的力量,終於略略安寧。

景知晚察看著傷口,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毒血,啞著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別處,沒辦法了。希望你服下的鳳仙有效,不然就這山上等死吧!」

他將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發覺她正抱緊自己的腰。他皺眉,「鬆手。」

阿原的臉半貼在他的胸腹間,道:「你要負責。」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過你就要對你負責?誰不知原家小姐閱人無數,早已青出於藍,永無饜足之時?你想要多少男人對你負責?」

阿原差點一口熱血噴出喉嗓,強撐起身,漲紅著臉高叫道:「是你堅持要連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還無恥地留我一個女子在荒山裡,被蛇咬了難道不該你負責醫好我嗎?你……萬萬別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找你這麼個自私無恥的刻薄男人!」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實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連心眼都瞎了!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經不成形狀的蓑衣,擋住難以蔽體的衣衫,活動了下手腳,發現除了左臂,基本還能活動,只是頭暈目眩,胸口陣陣發悶欲嘔,顯然毒素一時難清。

當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風雨中倒下,淋上那麼一夜,只怕從此便不用起來了。

她將臉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陣陣昏黑之際,再也辨別不出該往哪個方向走。

轉頭看向景知晚時,他未穿蓑衣,衣衫濕透,同樣被淋得落湯雞似的,卻還保持原來的姿勢,撐著額默默坐著,竟沒有離開的意思。

「景知晚!」

阿原忍不住怒意,拼盡全力高喝一聲。

景知晚似吃了一驚,轉頭看向她,「什麼事?」

一道閃電划過,把他的臉色映得很不好看,而阿原更是慘白著臉渾身哆嗦,抱著肩沖他叫道:「留在這裡等死嗎?」

「哦!」

景知晚應了一聲,彷彿還低低說了句什麼,卻被隨之而來的驚雷掩住,再也聽不清。但他終於也站了起來,——卻是拄著不知何時多出的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走吧!」他扶住她,「離那木屋並不遠,我們……很快可以走過去。」

阿原這才略略消氣,跟著他在黑暗的雨夜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艱難跋涉。

景知晚來得匆促,並未帶燈籠,而阿原的燈籠早在打鬥間滅了,這樣的大雨里也沒法再點上,只得丟棄。虧得景知晚已走過一回,還不至於迷路。小壞不離不棄飛行於他們上空,卻也被淋得受不住,不時鳴叫一聲,聽來有幾分凄慘。

阿原很是憐惜,嘆道:「苦了我們家小壞,跟我受這樣的苦!」

景知晚不答,腳下忽一滑,一條腿已跌跪于山石上。

阿原毒傷發作,四肢無力,被帶得一起摔落地上,忙掙扎著爬起,又去拉景知晚,怒道:「你武藝這麼高,存心坑我是吧?」

拿出他先前奔來尋她的身手,以輕功帶上一個人迅速離開應該並不困難,犯得著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濘里慢吞吞爬行嗎?

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氣,冷冷道:「我不坑你,你可以自己離開。我讓你查案,沒讓你被蛇咬……」

阿原差點嘔得吐血。好歹是他的餿主意,才令她因公負傷,指不定還會因此丟了命,如今輕飄飄來這麼一句話……

當真氣死人不償命。

她正想將拉他的手甩開時,忽覺出哪裡不對。

他似乎一直拄著那根木棍,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用力地以臂腕挎緊她,而不是以手握緊她。

這是不是說明,他的指掌間並沒有太多力量,才要藉助更有力的臂腕?

她的手向下一滑,已握住了他的手。

很涼,涼得跟冰塊似的,連掌心都覺不出半點溫意。

覺出她的試探,景知晚掃了她一眼,卻也不曾掙開,拄著木棍站起,低沉道:「走吧!」

阿原嘴唇動了動,終於一個字也沒說,與他相扶相攜著,頂著風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該並不遙遠的木屋。

她罵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但如果景知晚身體不適,無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個。

走到木屋時,兩人都已筋疲力竭,再分不出沾濕衣衫的,到底是雨水、汗水還是血水。

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這裡待過,木屋裡收拾得還算齊整,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還有些餘燼。

景知晚添了乾柴,重新引燃,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照出兩人狼狽不堪的模樣。

景知晚取過灶台邊放著的一把酒壺,飲了兩口,遞給阿原,「先喝幾口驅寒。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雖要不了命,但若淋雨後著涼發燒,指不定真能丟了性命。」

酒壺裡的酒既美且烈,又被熨得溫溫的,入腹如有一團火焰升起,慢慢湧向四肢百骸,總算讓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軀舒緩許多,連失去知覺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

她向關起的木門看了一眼,有些慶幸,又有些疑惑,說道:「虧得那殺手沒追來。若他追來,我們當真成了俎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景知晚解開外袍,將水擰去,湊到火邊慢慢烘著,低低問道:「那殺手什麼模樣?你是查到了什麼,讓他決定殺你滅口?」

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個黑衣人。便是有心細查,他先為她吸毒,隨後被她催促離開,大約也沒法在那樣的情形下繼續查案。

算來,他其實還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渾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風病似的,誰看得清長什麼模樣?」阿原恨恨地說著,在懷中掏了搖,總算最後撿到的那物事還在,忙取了出來,「還好,這個還在。」

她從草叢裡撿出的,是一顆扣著墨青流蘇的黑檀佛珠,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看來應該是當作腰佩使用的。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會隨身帶著這樣的佛珠;便是尋常富貴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這等珍貴木質所雕佛珠作佩飾的。

景知晚拈於手中,細細賞玩著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東西,好東西……」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脫下來烘乾?」

阿原怔了怔,再不想他說「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之類的刻薄話,用尚能活動的右手胡亂擰著衣角的水,說道:「橫豎都在火邊,穿在身上更容易幹些。」

景知晚從衣擺處撕出兩根布條,一聲不響地站起,在兩人間懸起一條繩索,再將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便成了一道簡陋的帘子,勉強可以將二人隔開。然後,他繼續坐到火堆邊把玩著佛珠,懶洋洋道:「捂出病來又該說我坑你。脫了,沒人看你……也沒什麼好看的。」

於是,阿原又被他惡毒地刻薄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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