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靈鶴髓 第五章 是耶非耶故人嘆

左言希和唐家兄弟一樣,是白身,無官無爵。但他的義父,卻是正兒八經的賀王爺,跟著大梁皇帝打過天下的。賀王慕鍾征戰時落下傷病,不時發作,近月正在沁河的別院調養,隨同左右每日開藥診治的正是左言希。

這座恕心醫館,是從賀王府的別院隔出來的。景知晚等所進的後院,其實已是賀王府的院子,與居家靜養的賀王近在咫尺,不經通報,誰敢輕易闖入?

衙門裡的公差自然極有眼色,跟著景知晚等踏入後院,便不覺屏住呼吸,生恐行差踏錯,惹著那位以性情暴烈出名的賀王爺。

穿過月洞門,迎面便是梨花如雪,紛揚而下。滿園的蝶戲春光中,有琴聲琤琮,幽泉般泠泠滑來,壓下了近處的鶯啼宛轉和落花蕭蕭,令人悠然神往,不覺要駐下足來,凝神細聽。

眼前素簾春風卷,綠窗雪梨綻,怎麼看,此處都像是高人隱士所居,絕不像醫者的住處。

但左言希無疑是沁河最出名、最尊貴的大夫。因真假靈鶴髓牽涉到宗親朱蝕的死因,先前便是請的左言希驗葯。一則左言希醫術高明,二則未必不是因為他出身不凡,上面問起來,可以免去諸多質疑。

景知晚顯然早已與左言希相識,未至門前,他便出言打斷他的琴聲:「既是紅塵中人,何必奏出塵之曲?聽來真是矯情,矯情!」

他撩開帘子,也不急著進去,白皙手指叩於門框,篤篤有聲。

琴聲不由亂了,然後頓住。

然後,只聞得有人輕嘆道:「景兄,我矯情又非一日,正如你多情也非一日。不求你同病相憐,但可否請你收了這些刻薄言語?還嫌吃的虧不夠大,受的苦不夠多?」

琴案後,有淡青衣衫的年輕男子緩緩站起,迎向他們。

他也不過二十齣頭,舉止舒徐優雅,眉眼疏朗俊秀,唇角一抹笑意親切柔和,卻絲毫不失出身貴家的矜貴氣度。眾人肅然之際,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卻似春陽般煦和,令人心神寧謐,緊張之感頓時一掃而空。

阿原一對上他眼神,心下便怔了怔。這人瞧著很有些眼熟,看向她時眉眼間的笑意也深了深,莫非……也曾是她的入幕之賓?

彷彿小鹿曾說過,賀王府的什麼公子,與她交誼非比尋常,出事前晚還在她閨闥內喝酒嬉耍,通宵達旦……

她頭皮發麻,悄悄向後挪了挪,將半個身子隱到隨行的差役後方。

左言希並未多留意她,看著景知晚步入,便讓他在案邊坐下,抬手為他診脈。半晌,他道:「調養得倒還好,只是還需放寬心胸,不然夜間睡不安穩,便是做出再美味的飯菜也會食難下咽,只能瘦得跟鬼似的。」

他的話語其實也很刻薄,但他神情柔和,怎麼看都是名士高人的溫厚蘊藉,叫人見而忘俗,再覺不出言語間的尖銳凌厲來。

那廂侍兒已奉上清茶,阿原等站得頗遠,都能嗅出那茶香來。

可惜他們很快連茶香都沒機會聞。有形容秀美的侍兒走上前,有禮卻疏離地請他們到耳房裡用茶,擺明了不想他們打擾那二位敘舊。

沒錯,是敘舊。

二人談笑晏晏,阿原絲毫沒看出景知晚有查案的意思。

或許,他今天就是過來找老友敘舊的。

不過想著這賀王義子跟她可能的交集,阿原寧願景知晚只是過來敘舊的,她便能悄無聲息避開這位,免得被人識破身份,再次陷入眾美環繞的尷尬境地。

從前的原清離為何喜歡那等放浪荒誕的生活?她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

但也許,從前的原清離也想不通,阿原為何放著金尊玉貴的貴家小姐不做,跑來做了這麼個跟下里巴人打交道的小捕快。

不是從前的原清離中了邪,便是如今的阿原中了邪。

阿原感慨之際,侍兒已奉上茶來,倒也清香撲鼻。

阿原正待品茶,目光掃過侍兒纖細的手指,吸了口氣,忽笑問道:「還未請教姑娘名字,在這府上幾年了?」

大戶人家的侍婢極懂規矩,見她詢問,雖有些詫異,依然恭敬答道:「奴婢小玉,在這別院已有兩年多了!」

阿原點頭道:「賀王府果然與眾不同,看把小玉姑娘調理的,跟枝玉簪花似的清麗可人。」

但凡事間女子,無不愛惜自己容貌,何況阿原風清骨秀,論起飄逸秀美,比起左言希、景知晚等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小玉聞她誇獎,早已紅了面龐,沖著她掩口而笑,目光便有些含情脈脈。

阿原又看向她的指甲,微笑道:「這指甲顏色甚美,顏色嬌俏又不顯俗氣,難得,難得。」

小玉忙答道:「這是用玫紅色的鳳仙花汁染的。那顏色的鳳仙花不多見,當年賀王妃喜愛,便命人從京城帶來花籽,在後院種植了不少。這花染指甲很好看,只是有些難上色。」

阿原問:「我在別處還沒見過有這樣顏色的。賀王府如今便有這花?」

小玉道:「這時節鳳仙花還未開。我們染指甲用的是隔年保存下來的花汁。」

阿原嘖嘖惋惜,又喝著茶跟她閑聊。不一時,這別院里住了哪些人,女眷和侍女里又有哪些特別愛染指甲,無不打聽得明明白白。她又道:「既然未開,小玉姑娘可否帶我去挖上幾株回去?我有個嫡親的妹妹,平日最愛染指甲,若移幾株回去,她必定歡喜得緊。」

小玉被這俊秀「少年」拉著說了這許久的話,頗有些心馳神盪,倒也願意幫忙,說道:「咱們王爺需靜養,不喜外人打擾。不過原公子要的話,我可以悄悄挖些過來送與公子。」

阿原明知王公貴族的府第,並沒那麼容易放外人進去,只得點頭道:「如此,勞煩小玉姑娘了!」

待小玉離開,阿原也借口解手出屋,躡著小玉的蹤跡悄悄向後園內尋去。

她的懷中,正收藏著一顆害死朱蝕的「靈鶴髓」,仿製得惟妙惟肖,但其中一顆有細微的玫紅色彎月狀印痕。若非阿原是女子,看得細緻,再認不出那其實女子剛染過的指甲留下的鳳仙花汁痕迹。

這種顏色的鳳仙花別處並不多見,但鳳仙天生易生易長,算不得珍貴,故而住於賀府別院的女眷和侍女們都能採到鳳仙花。

但愛用這種花汁染指甲,同時又可能接觸藥材的,只有侍奉左言希的小玉,和侍奉賀王服藥的一名姬妾。

小玉挖鳳仙花時,那姬妾正走過來,笑問:「這是誰呢,也愛這鳳仙花汁?」

小玉酡紅著臉,說道:「是衙門裡的一位捕爺,說愛這顏色,要帶給妹妹。」

那姬妾便道:「真真是有眼光!我也覺得好看。便是我們言希公子,也愛這顏色。上回還跟我要了一瓶,也不知送給哪個姑娘了!」

小玉道:「咦,公子這次回來後我才被撥過去服侍,倒不知他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二人便開始說起左言希的風姿和學識,小玉固然兩眼晶亮,連那姬妾都是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樣。

阿原隱於一道薔薇花籬後靜靜聽著,便有些疑心那位深居簡出養病的老賀王爺,帽子上會不會已經染上了一點春天的綠意。

聽得他們交談間再無有價值的線索,阿原返身欲待離去,才覺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一人,與她近在咫尺,差點和她撞到一處。

她吸了口氣,忙退了一步,定睛看時,眼前乃是一名年輕男子,俊朗優雅,眼底映著薔薇的花色,悠悠若有媚意流轉,在鬆鬆扣著的紫檀色華衣映襯下,有種貓兒般的慵懶和嬌貴,看著有幾分眼熟。他正眯眼審視著她,若驚若喜。

賀王府的別院並不是尋常男子想進就進的,何況此人衣飾不凡……

阿原腦中靈光一閃,已猜到這人是誰,忙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在下縣衙捕快原沁河,見過公子!在下隨我們典史大人過來拜見左公子。剛出來如廁,不小心迷了路,正躊躇跟那兩位女眷問路不便,恰遇到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稱呼,能不能指點一下回左公子住處的路徑?」

那年輕公子張了張嘴,食指舉了舉自己,「你……不知如何稱呼我?」

阿原故意思忖了片刻,才道:「莫非……公子是賀王世子慕北湮?」

慕北湮又張了張嘴,食指轉而舉向她,「你……要如廁?」

阿原猛地覺出哪裡不對勁,背上頓時浮上一層汗意,「卻不知賀王府的小賀王爺,指的是左公子,還是世子?」

慕北湮盯著他,笑容明媚,眸光卻銳如尖錐,「你說呢?」

阿原對大梁的王侯將相們不甚了了,但賀王在沁河縣養病,她多少有所耳聞;何況方才小玉已將賀王府別院人丁大致說過,故而她立時便猜到眼前這位是賀王獨子慕北湮。

大約是先入為主,她已認定左言希才與她當日有交集的賀王府公子,也就是小鹿提過好幾次的小賀王爺。

可賀王慕鐘有慕北湮這個親生兒子,旁人又怎會稱他義子為小賀王爺?

於是,慕北湮才是她出事前還和她風流快活的小賀王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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