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已是葉兒,完整的葉兒

唐逸寧回到唐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找唐逸成。發現他不在府上時,即刻下令尋找:「如果他不肯回來,捆也給我捆回來!」

他是唐家長子,唐逸成的長兄,但素來兄弟和睦友愛,幾乎不曾和小弟紅過臉,更別說拿出長兄的架勢教訓人了。家裡下人見他神色嚴峻,無不咋舌,恭謹奉命而去。

那等沉著冷肅的行事,倒和後世的顏翌寧很是相似,看來根本就是他的精明本性之一,只是這一世過得太順遂,用不著那些手段罷了。

但一直到晚上,唐逸成都沒有回府,連唐家老主人唐縉都被驚動,唐逸寧親自去見父親,父子倆談了近一個時辰,唐縉隨即便命人去書房,起草致仕的文書,而唐逸寧回到屋中,同樣地心神不寧。

入睡之前,我還是忍不住自己的疑惑,無力地嘆息:「我真是想不通,想不通阿成為什麼那樣做。」

「想不通,便別想了。」

唐逸寧很安靜地回答我。

他的眸子,已與後世的顏翌寧一般的深邃明亮,更多了一份看透世事的睿智和無奈。

「我不會原諒唐逸成,不管他是為了什麼。」

我悄悄在枕上搵著眼眶中不肯干去的淚,這樣和唐逸寧宣布。

縈煙的自盡和官方的結案,並不是我所能認可的結局。

有的事可以當作沒有發生,有的事永遠不可能視若無睹。

即便我將自己貶低為完全沒有自我的明代侍婢,我也不會忘記舞動在烈焰中的嬌小女子,一遍遍地喚我,姐姐,姐姐……

如果沒有一個公正的結局,每個午夜,舞動的烈焰都將燒灼我的心臟。

可是,那個她被視為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呢?

烈火中掙扎的悲慘人影,只是他眼前艷麗盛開的一朵牡丹么?

毀便毀了,逝便逝了,他折返身,便能心安理得地去採摘到另一朵怒放的嬌花嫩蕊?

晚上睡得很不安。夢到的竟不只輕蕊,也不只縈煙,甚至不只唐逸寧。

居然還有唐逸成,甚至大部分都是唐逸成。

「和我在一起,你還是只想著他?」依舊那樣清淡的盤領衣,略帶拘謹地紅著臉望我,然後擁緊雙臂。

我掙扎,卻越來越無力;而身後,喘息越來越濃。

「你別忘了,我是你哥哥的女人。」

「你也已是我的女人,你忘了么?」

「我病了……當時我病得糊塗了……」

「你可以和大哥去解釋,就說你病得糊塗了,所以對我投懷送抱。」

唐逸成的執著和有力,與他素常的溫文爾雅恰成反比。

衣衫散落榻間,手足已全然地虛乏,哭聲也漸漸地止了。一副柔軟的身軀,木然地由他擺布。

終歸我只是個侍婢。

終歸我不能壞了你們手足情誼。

終歸你是阿成,那個從小對我笑著對我伸出溫暖雙手的阿成。

我什麼也不能做,除了承受。

可你叫我怎麼承受得下去?每日面對著他,又每日面對著你!

我寧可自己死了,寧可自己什麼也記不得,寧可自己活在十五歲前不曾與你們兄弟有過任何沾染的青蔥歲月!

「阿成,阿成,放過我……」

我嗚咽著醒來,喚著阿寧以外的其他男人名字。

身軀緊了一緊,有人在耳邊喚道:「葉兒,我是阿寧。」

睜開眼,正落於唐逸寧堅實的懷抱。

他正默默凝視著我,夜間毫不設防的乾淨瞳仁清亮而明澈,通透地映到心底。

我以為他一定會問我什麼,但他終究什麼也沒問,只是將我更緊地擁在他的懷中。

「那一切,都已過去……」

似乎有人在耳邊呢語,又似乎沒有。

只是所有的記憶,已在腦中如此的明晰,絲絲如刻。

我已是葉兒,完整的葉兒。

風很安靜地穿梭著,將月光下的絲幔挽成半透明的薄薄水幕,恬恬淡淡地飄起。

第二日上午,我去了崔府,以閨中密友的身份祭拜楊輕蕊。

我提出想瞻仰輕蕊遺容時,接待我的崔夫人拒絕了。

「天很熱,已經沒法看了……其實送回來時就已經沒法看了。我沒法想像,我這麼個玲瓏標緻的外甥女,居然變成了那個樣子!」

我鼻尖酸楚得厲害,幾乎忍不住便要痛哭出來,發出的聲音已被胸間的氣團壓成扁扁的一線:「不看……也好。她一直是我漂亮的輕蕊妹妹。」

這一回,是崔夫人失聲痛哭,壓著的嗓音落葉般在耳邊打著旋:「她死得冤!如果不是因為你,她舅舅不會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也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低聲道,「傷害別人的人,別想心安理得快快樂樂地活著。」

我在崔府與崔夫人相伴了半天,到午後方才從南街轉了一圈,回到了唐府。

唐逸寧正在等我,帶了幾分疲倦說道:「葉兒,我知道你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們一起去北郊的翡翠別院吧!阿成……在那裡住著。」

我點點頭,拈起妝盒裡一枚如雪般晶瑩潔白的白玉蓮花。花蕊輕顫,居然也是明凈的純白,再不知是什麼質料做的,隨風輕擺時,像極了誰爽朗乾淨的笑顏。

我把它簪到了我的髮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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