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縈煙之死

「半個時辰前,犯婦已經招認畫押,說她有意縱火燒屋,殺害小婦,結果誤殺了楊家千金。」

「她……認了?」

「認了!昨天還死都不肯畫押呢,今天唐二公子過來,不過三言兩語,便斷了那婦人念頭。二公子才走,她便要了供狀過去,即時畫押了。」

那樣熱的天,牢中似有自地底鑽出的森冷之氣,蛇信般地舔舐肌膚,讓我打了個寒戰。

幾乎同時,唐逸寧也打了個寒戰,默默與我對視一眼,神情間分明有被絞碎般的疼痛。

我們很快在獄卒的帶領下見到了縈煙。

鎖鏈被打開,「咣啷啷」撞擊著粗大的鐵柵欄,然後柵門被熟練推開,獄卒走到卧在敗草間的那囚犯面前,喝道:「犯婦,有人來探你了。」

牆邊昏暗的油燈點亮,瘦小的人影面對突然出現的光線和人聲毫無反應,一動不動,長發離披下的囚衣散亂,尚有用過刑的痕迹。

唐逸寧緊握著我的手,正拉我上前時,獄卒一腳將女囚勾得翻過身來,定睛一瞧,忽然高聲道:「快來人,去找大夫,犯人服毒自盡啦!」

我身體一晃,差點站不住,忙衝上前蹲下身看時,只見縈煙曾經色若桃花瑩澈如玉的面頰一片滄桑的死白,憔悴得如揉皺了的粗布,唇邊泛著青灰,不見半點原先的瀲灧風情,姿容絕世。

「縈煙,縈煙!」

唐逸寧匆匆將她抱起,不信般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妻子,嗓音已變了調。

我握緊縈煙的手,覺出她的掌心尚有一絲殘餘的溫熱,忙高聲喚道:「縈煙,縈煙姐姐,縈煙姐姐!」

一聲彷彿嘆氣的幽幽低喘,黑色的鮮血緩緩自青灰的唇邊滾落。

唐逸寧不顧污穢,用自己的袖子小心地拭著她唇邊的血,放低了聲音,柔聲喚道:「縈煙,縈煙,我是唐逸寧。」

縈煙星眸慢啟,柔輝隱隱,尚可辨得出一絲原先的風采。

「寧哥哥,是你么?還是……我又在做夢了?」

低低的噫嘆,很輕散在牢獄中濕熱霉臭的空氣里,居然將獄中的濁氣沖淡了些,讓我終於能沖開壓在心頭的沉重和壓抑,哽咽著,居然哭出了聲。

其實我並不討厭她,其實我並不恨她,其實我完全知道她的可憐無奈和說不出口的苦衷。

唐逸寧低聲道:「沒有……沒有做夢。縈煙,我知道你冤屈了,是我不好,居然……沒好好護你。」

「冤屈……」

縈煙振了振精神,笑容在蒼白的臉上如流雲般虛緲地飄著,依舊那般溫軟而嬌脆地答道,「我不冤屈。爭來的,搶來的,終不得長久,何況……是葉兒妹妹用胎兒換來的?」

她含著輕杳的笑意,恍恍惚惚的眼神漸漸轉向我,溫柔道:「傻妹妹,你還年輕,便為斷送了唐家一個孩子,便覺得對不住寧哥哥,棄了自己一生的快樂么?你難道不知……你難道不知,你的快樂,並不是你一個人的么?傻啊……」

我並不完全明了她的意思。

難道唐逸成告訴她,我是因為舍了胎兒覺得對不住唐家,才放棄唐逸寧的么?

便是這世的葉兒,應該也沒這麼偉大吧?

「姐姐……」

我哽咽道,「我一直希望大家都能快樂,快樂地活著……」

縈煙悵惘地笑,慢慢伸出手,撫了撫唐逸寧的面頰,凄然道:「可我……只希望寧哥哥快樂就夠了……」

唐逸寧俯下面龐,由著她輕撫著,顫著沙啞的嗓音道:「縈煙,對不起,這一向,是我冷落了你,也是我……害了你。」

「呵……沒有……我曾以為我付出過,也希望得到回報……原來,都是幻覺。寧哥哥,我這一世……算是白活了。」

慘淡的笑容,剎那如流雲散盡,一張雪白的容顏,垂落唐逸寧的手腕。

容顏上唯一的生機,竟是鴉翅般的睫毛下緩緩滲落的一滴淚水。

鐵柵外是大夫獄卒奔跑催促的嘈雜聲,而鐵柵內,已是突然的安靜。

安靜如幽寂的山谷深潭,驀地被大霧覆得不見影蹤,只有清冷的水波,尚在料峭山石間無聲蕩漾。

唐逸寧並沒有為亡者叫屈,只是親自在官衙辦理了唐家火難的結案手續和犯人的領屍手續,並叫人買來了最上等的棺木,親手將縈煙抱了進去。

那枚被我用作標記遺棄在路邊,又被唐家認領去的美人鐲,又被唐逸寧自懷中取出,輕輕套入縈煙冰涼的手腕。

清瑩瑩的碧色襯著那完全失去生機的蒼白手腕,似也失了原該有的靈動璀璨,如一泓幽綠的死水。

原來,美人鐲當真是有靈性的。

人有情,它便有情;人無情,它便死水無瀾。

闔上棺時,唐逸寧低聲道:「唐家對不起她。凡是唐少夫人該有的東西,我都會給她。」

他垂眸歉疚瞧我,隱有求恕和悲哀。

我無聲地緊握他的手,用他的臂膀支撐著我,同時也用自己的臂膀支撐住他。

其實他完全錯了。

唐少夫人最該有的東西,他根本沒法給縈煙。因此,縈煙才說,她這一世,算是白活了。

我很自私,我不想我一世白活,所以絕對不會去提醒他。

這輩子不會,下輩子也不會。

玉鐲是她的,阿寧是我的。

交易並不公平,可我沒心沒肝地寧願將錯就錯一直這麼不公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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