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不是原來的模樣

唐逸寧略一點頭,迅速牽了我從縈煙身畔走過,捏緊我的掌心膩了一層的汗水,潤濕了我的皮膚,側頭看我時,更是掩不住的緊張。

「葉兒……」

走得稍遠些,他也不顧楊輕蕊緊隨身後,便悄聲地和我歉聲說道,「我知道我不該另娶,只是……我欠她的已太多了。改天我和你細說。」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我到底還沒能將他和顏翌寧等同起來,甚至對他意料之中的成親也沒什麼感覺,只得嘆了口氣,說道:「你娶了便娶了吧,別把我扔出去就成。」

唐逸寧急道:「我怎會把你扔出去,你……你別說氣話了,行么?」

我氣什麼啊?

他忘了我根本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么?

前面一道迴廊,頂部未蓋瓦櫳,縱橫交錯地爬滿了厚厚的青青藤蘿,作為天然的遮陽頂棚,淡紫淺白的小花一咕嚕一咕嚕的,尚未完全綻開,卻已有著很馥郁的香氣,青蘿順著迴廊一路蔓延到前方碧瓦朱柱的閣樓,猶自往雕花欄干下的山石上爬,把幾隻鳥兒掩在葉底啁啾而鳴,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幽靜而不落寞,自然而然形成了一處頗有點出塵之氣的小小院落。

抬頭望那閣樓上懸的匾額,偏暗的鐵鏽紅中,綠底的兩個字矯健柔韌,頗見力道:「葉心」。

看質地,應該是新掛不久。

果然,楊輕蕊在後面安慰我道:「葉兒,你瞧唐大哥多細心,府里經了那麼一場浩劫,他還是想法把你用過的家什衣物都找了回來,特特存放在這裡。」

「你走後,唐府經歷了很多事,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

唐逸寧臉上急奔後的紅潮漸漸褪去,眉宇間有歷盡滄桑後的堅毅和沉靜,「從此你就安心住在這裡,再不許離開了,知道么?」

我點頭道:「我也記不得我可以去哪裡。不過,以前我真的和你很熟么?可為什麼要離開你?」

唐逸寧才褪開的紅潮又浮起,許久才道:「你誤會我和其他女子有染,很不高興……不過,現在已經不能算是誤會了……」

我驀地明白他指的是誰。

縈煙。

十月間,應該是唐逸寧偶遇縈煙受劉征義欺凌,設法相救的時候。縈煙對唐逸寧著迷得很,住入唐家別院後自然會想法再與唐逸寧相聚。葉兒聽說後吃醋,一怒離去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夢中那葉兒甚是柔弱,再次入門後對縈煙叩頭敬茶,不曾絲毫不敬,實在看不出是個很會醋海興波的女子。

而葉兒能這樣明目張胆地吃醋,甚至惱到離家出走的地步,足見她和唐逸寧之間,早不是那麼清白了。

南宋以後當權的道學家們,要求女子把貞潔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可惜這限定的對象絕對不包括那些活於權勢陰影下的富貴人家侍婢。

所以,《紅樓夢》中柳湘蓮會砰擊寧國府「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連賈寶玉也與襲人等貼身大丫頭糾纏不清,算是明清時代世態人情的一個縮影了。

這麼看來,葉兒敢鬧成那樣,也著實不簡單;而她奉給劉府的胎兒,應該是她和唐逸寧的親骨肉了。

我驀地對自己的前世有種莫名的敬畏感,猶豫著幾乎不太敢往那閣內踏入。

唐逸寧注意到我的失神,皺眉道:「怎麼了?不喜歡這裡?」

我望著那個匾額,問道:「為什麼叫葉心閣?」

或者指心中只有葉兒?夠讓人動心的涵義。不過我總是下意識地想改變些什麼,證明我到這裡來,並不是重複葉兒的命運,不論是幸運,還是噩運。

唐逸寧沒讓我失望,他居然文縐縐地念了一句:「易安居士詩云: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我偶爾想起,覺得好,就用上了。」

心中竟是一動。

他用這詞時,應該是盼著葉兒尚有餘情,終會回到唐家,回到他安排給她的安樂窩吧?

悄無聲息地吸一口氣,我笑著曲解:「公子的意思,您雖娶了少夫人,但對葉兒還有一星半點的余情?唉,可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知公子的余情會有多深了。」

我說著,滿不在乎地踏入閣中,打量閣中頗是精緻玲瓏的布置。

可憐唐逸寧給我這麼一說,獃獃地站在那裡仰頭看那匾額,臉色居然蒼白起來,眼底的煩惱和憂傷絲絲縷縷地被春日的陽光折射出來,無奈而悲涼。

相隔五百年,我們到底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我不了解葉兒,唐逸寧同樣不像是顏翌寧。

如果是顏翌寧,他早該吼我幾句,或者強忍著只是瞪我一眼,然後怒沖沖跑出去,砸掉匾額叫人換新的了。

無所謂地笑一笑,我將胸腔間的悲愴硬壓下去,逼出幾句不成調的哼唱,卻再不知自己唱的是什麼。

楊輕蕊跟在我身後,納悶望著我:「葉兒,你不但像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還像變了一個人。」

我微笑:「我不小心丟掉了原來的世界,自然變了一個人。」

楊輕蕊便不語,只是握住我的手,冉冉轉動的淡褐色眼眸,居然盈上了一層輕愁,如水晶中流動的薄薄雲絮。

我又微笑。

原來丁綾才是最義氣的一個,居然已經護了我兩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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