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結局篇 折蘭芝,江天雪茫茫(完)

臨近城下,他那修長有力的手臂優雅地輕輕一勒,翔麟紫昂起前蹄高聲嘶鳴,然後以和主人一樣優雅的姿態頓住,在靜靜飄落的雪花中打著響鼻。

拓跋頊揚起下頷,墨藍的眸被雪色沖得淡了,明亮得接近大海的蔚藍,便讓我想起了拓跋軻。

我曾以為,那樣篤定沉靜的眼神,只有拓跋軻才有。

原來,拓跋頊同樣可以做到。

「阿墨,我來了。」他笑意溫煦,飛揚的神采隔了雪霰清晰可見。

「我看到了。」風很大,我的聲音被吹得有點散,飄忽不定地在雪花里漾著,連唇邊寡淡的笑容,也似在飄忽不定地漾著。

拓跋頊柔和地望著我,緩緩道:「我知道我有些事做得不厚道。可我說過,我不逼你,但不放棄。我等著你自己走回我身邊。」

不厚道……

在他置蕭寶溶於死地後,他居然敢僅僅用不厚道來形容自己的行為。

我啞然失笑,「拓跋頊,假如,我不願意呢?」

他隔著如細紗般的雪花凝視著我,依然保持著他的淺淺微笑,沉默了片刻才道:「蕭彥或蕭寶溶給你的一切,我同樣可以給你,不論是權勢富貴,還是你所要的家人子民平安,甚至……這南朝的天下。阿墨,你一向聰明,不會不知道怎麼做吧?」

我扶著垛牆,略傾下身,盯著他志在必得的飛揚眉宇,慢慢將手掐入牆頭的積雪,冷冷笑道:「哦?我聰明么?我怎覺得,我從去定東起,便開始變得很蠢?」

「你就是太聰明了,所以總不快活。就笨一回吧,把以後的事交給我。」他居然很誠懇地這麼和我說。

「如果我說不呢?」

「你不會的。」他笑意斂了一斂,唇角依然揚著,「敗局已定,你該知道怎樣做對你的大齊臣民更好。你別無選擇。」

我笑了起來,「你不是說,不逼我么?」

拓跋頊眼底的透明蒙上的墨藍,一霎不霎地望向我,許久才道:「我不逼你。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如果你逼我,我自然也得逼你一逼。」

連兩國間的生死搏殺,從他口中說出,都已是如此地輕描淡寫。

掌心的雪花似在融化,卻在寒冷中麻木,失去了所有的痛覺和觸覺。搓著垛牆上的積雪,我淡淡道:「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天下。但你的天下,必定沒有我。」

拓跋頊臉色微變,叫了聲:「阿墨……」

他應該還有話想說,可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無論是真話或假話,虛情或假義,對我都已無關緊要。

這個天地已是他的,不是我和蕭寶溶的。讓他在這無邊無際的不祥的春雪中,舒展他的偉大抱負,實現他的躊躇滿志吧!

退後一步,我冷聲下令:「放箭!」

他的馬匹,趕到了城下不遠處,早已在守軍的射程以內。

無數利箭破空聲中,尚聽到他驚怒的厲喝:「蕭寶墨,你敢!」

他大約也深信我對他有情,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他,才會走到如此近的距離吧?

可心都給掏空了,再深的情,叫我往哪裡擺?

提起裙袂走下城樓時,城下的魏人慘叫聲和金屬交擊聲正在風雪裡驟然揚起。

隨行的魏兵忠勇,拓跋頊又身手極高,這些利箭,能傷得了的,也只不過是些普通士兵而已。

我到底沒法為蕭寶溶和我們的孩子報仇。

虛軟著步伐,長袖迤邐雪中,我疲倦地踏下城樓的台階。漫天的風雪和漫天的廝殺中,我悠悠地唱起了那曲《倦尋芳》:

露晞向晚,

簾幕風輕,

小院閑晝。

翠徑鶯來,

驚下亂紅鋪綉。

倚危牆,登高榭,

海棠經雨胭脂透。

算韶華,

又因循過了,

清明時候……

我從不擅唱歌,此刻啞了的嗓子聲音並不清脆,卷在風雪中嘔啞得出奇,並不好聽。只有那婉美的曲調,被冷風一層層地剝離開來,便格外地蒼涼並滄桑,仿若每一個音節,都成了沁入骨髓的寒冷和悲傷。

「阿墨……」

依稀又聽到城外那人在叫喚,卻已沒有了原來的篤定或驚怒。

取而代之的,是驚怕,惶恐,和面臨滅頂之災的不安。

他依然在意我,依然喜歡我;便如我從來都在意他,從來都喜歡他,再怎麼自欺欺人也沒用。

我笑了起來,將嗓門放得更開,努力壓過那城外的呼喝和廝殺。

倦遊燕,

風光滿目,

好景良辰,

誰共攜手?

恨被榆錢,

買斷兩眉長斗。

憶高陽,人散後,

落花流水仍依舊。

這情懷,對東風,

盡成消瘦……

回到武英殿,卓開已紅腫著眼前來回稟:「長公主,陛下……陛下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我並不回答,傳退到城中留守的百里駿等武將和翰林院史官入宮。

「社稷雖重,但生民更重。你們儘力為大齊守衛寧都,但若魏軍攻得太急,實在抵敵不過時,不妨就率舉城百姓降了吧!拓跋頊志在天下,必會收攬民心,絕不會虧待降將,濫殺無辜。」我這樣吩咐著,平平淡淡,就像我只是要去相山小住幾天,在和他們交待一些旁枝末節的小事一般。

百里駿滿臉虯髯顫動,好久才能問出來,「長公主……打算和皇上、太子一起棄城而去?」

我微笑道:「太子會儘快帶回勤王之師相援,諸位將軍,不論是戰還是降,只需記得你們是南朝之臣便是。比如沈訶若沈將軍,在江南人的心裡,他還是英雄,不是么?」

百里駿還待說什麼,我不容置辯,揮手令他們退下。

眼看這些武將面露忿忿和屈辱之色離去,我才對找了半天才找來的那名史官道:「有些史事,你幫我記錄下來,日後好流傳後世。」

史官哆哆嗦嗦答應了,坐到一邊捧著紙筆恭聽。

我徐徐念道:「安平長公主,原明帝養女也。性潑辣,行事不羈。太史令曾言,其人天生妖孽,必亡大齊。明帝不聽。後齊幽帝、梁昭帝果國祚不永……」

史官的手抖個不住,額上落下大滴汗珠,竟不敢擦試。

「長公主,這……這可寫不得……」

「我說寫得,便寫得。你如實記下便是。」我蕭索著繼續道,「延興帝寶溶,敏睿溫厚,雅淡有節,誠有為之君也。然安平長公主處重擅權,勾連北人,毒殺延興帝,遂將江南半壁,奉於魏人之手……」

「長公主……」

史官的狼毫筆跌落地間,匆匆離了座位,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長公主,此遺臭千年之事,長公主不可,萬萬不可!」

我冷冷地望著他,喝道:「你寫不寫?如果你不寫,本公主即刻斬了你,換個人來寫!」

史官又磕了好幾個頭,才拖著嗚咽的顫音,連滾帶爬回到座位上繼續。

我眼看他寫完了,令人送了翰林院存檔,才走出武英殿,望著漸漸朦朧的夜晚,慘淡笑了一笑。

亡國的罪名總要有一個人背起;而這個人,無疑應該是我。

三哥,我不能讓你流芳百世,至少能維持住你後世的清譽。

而我,就永生永世刻上那個烙印吧!

那個我從小就想擺脫的烙印,清清楚楚地印證著當年我出世時的預言:天生妖孽,亡國之兆。

僅帶了幾名韋開等心腹侍衛,攜了蕭寶溶的棺木,我來到一處破舊的清冷宮殿,開啟了預備帝妃皇親們戰時逃走的密道。

這條密道,將直接通往城東的一處山谷,絕對安靜且安全的山谷。

漆黑的地道中,韋開持著火把在前引著路,問著我,「公主,我們去哪裡?」

「相山。」

「為什麼去相山?」

「因為相山有簡陵。」

「簡陵?」

「那裡,是我和三哥的歸宿之處。」

你可以擁有天下,但你的天下,再沒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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