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結局篇 雁高飛,一簾風月閑(二)

知道他對我必定保有一份余情,兩國鬧得再僵,他都未必會拿我怎樣。可他這般明著將自己送來門來,一副由我處置的模樣,卻讓我手足無措。

即便他只是刻意地藉此示好,我也不得不領情。

以他的身份,若身處千軍萬馬保護的軍營之中,我自然莫之奈何,想擒他猶如天方夜譚。如今他卻解了劍孤身來到北山,我若真的和當年的拓跋軻一向翻臉無情,即刻將他擒於階下,已是易如反掌。

他敢孤身來此,賭的,無非是我的不忍。也許,順帶還在試探,試探我對他到底抱著怎樣的態度。

是絕情,無情,或是余情未斷,或是用情良深?

其實連我自己都不能回答,只努力地平抑著心跳,試圖從他的眼中看出他如此示好的真實意圖。可他的瞳仁之中如蓄了清晨陽光,拂去了夜的薄紗,有暖意從清冷中緩緩透出,我尋來尋去,並找不到一絲惡意來。

他見我盯著他並沒說話,也不叫人抓他,臉上居然紅了一紅,才放下雙臂,喝了口茶,不經意般從容說道:「阿墨,瞧來你真的喜歡獅口銀芽呢,出門在外,一樣帶在身邊。味道……嗯,果然甘美得很。我尋常也喝這茶,特地找的南人幫泡的,似乎味道差得遠。」

我聽他論起茶道,頓時鬆了口氣,這才能恢複常態,安然答道:「嗯,水質不同,泡出的茶也不一樣。這是當地的泉水泡的,若是江南……往往又是另一種味道了。」

拓跋頊點頭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可見各地的水土的確有分別。」

他抬眼望著我,輕輕一笑,卻已苦澀無限,「阿墨,我們鬧至今日,是不是就因為我們對彼此都有點水土不服?」

我早已品不出茶的滋味來,強笑道:「你說笑了,哪有人和人之間水土不服的?」

「怎麼不會有?你對生我養我的水土不服,我對生你養你的水土不服。可事實上,我們明明是同一種茶,只要有同一種水泡出來,可以有同樣的甘美。合在一處,也該不改香醇。」

可我品不出茶中的香醇來,舌尖漫卷的,都是濃濃的澀意,揮之不去。

「那麼……就各泡各的吧!」我努力揚一揚唇,輕描淡寫。

拓跋頊臉色頓時一黯,默默掂著茶盞,許久才道:「總算在這裡,我們都能喝到讓我們覺得甘美的茶。可以多喝幾口,多喝幾天么?」

心頭一陣陣的抽搐,說不上疼痛,卻糾結得厲害,似被滿團的雲霧塞滿了胸腔,進而又塞滿了大腦,好久都回不過神來。

我們自己明明是仇恨快結成了死結的冤家,我們的國家都有無數的勇士死在對方手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國如是,我和他亦如是。

可偏偏他和我說,想在這裡多喝幾口甘美的茶,想在這裡多喝幾天。

與我一起。

將他的性命,交在我的手中。

憋住眼眶中的淚意,我笑著問他:「你敢么?」

淺藍色的寬袖柔軟地自案上拂過,他將身體一傾,眼睛笑得彎彎如月牙,「你敢么?」

我終於不得不承認,他乾淨得不帶帝王威凜的笑容,對我有著致命的誘惑,巫蠱般讓我無法自拔。

我隨身帶的獅口銀芽多得很,北山的泉水取之不竭;而別院也大得很,絕不在乎多出一個男子多住幾天。

誰都知道我正病著,和談之日延遲了十天;誰都知道長定城外三十里,駐紮著魏帝親領的五千精騎。

但除了我幾個心腹侍衛和貼身侍女,無人知道有個身份高貴神秘之極的男子悄悄入住了我的別院,一襲素色輕袍,溫文靜雅,沖淡了蕭瑟秋意。

我不時害喜,卻萬不肯在他跟前失態,將他的客房遠遠安置在東北一隅,並不讓他進我卧房。

他過來見我時,若逢我身體不適,被小落等人回絕,他也不著急,只在院中賞著桂子飄香,菊英雅潔,偶爾便坐到一旁小亭中,找人要了把竹簫,恬和地吹一曲《倦尋芳》,靜候我精神好些,再出來和他相見。

他必定常吹這曲《倦尋芳》,常想起我們相山的初見,常會為我們的相愛相離而悵惘悲傷。

面對我時,他明明都是溫雅而笑,仿若已經忘卻他的父兄死於我的生父手中,忘卻他曾誤我傷我,我曾害他囚他,也忘卻我已是蕭寶溶的女人,蕭蕭落落的身姿。始終無恨無怨。不像劍客,不像帝王,只像一個飛得倦了,只想找個溫暖翅翼憩息片刻的孤燕。

可曲由心生。

在那曲子中,我分明聽得到他壓在心裡的苦澀,伴著憂鬱繾綣的情思不絕如縷地溢出。

他不是不知道恨,不懂得怨,只是那種情思將他縛得太緊,連翅膀都束縛住了,再也無力去恨,去怨。

那種情思,叫相思。

怨鳴琴,恨孤衾,鈿誓釵盟何處尋?當初誰料今。

縱滿目風光,良辰美景,沒有伊人攜手,無非枉然腸斷。

曲終人散,一場東風誤,依舊落花流水春去也,落得個衣帶漸寬人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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