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孤影淡,芳心向春盡(六)

侍女去撿時,端木歡顏終於將剩餘那枚白子隨手丟在棋盤上,低嘆道:「或許……歡顏不該理會這件事。不過……他是採薇唯一的弟子,算是我師門中最優秀的傳人,真這麼死了,還真可惜了!」

「採薇?」

「慕容採薇。公主,你如果知道我,就應該聽說過他。他和我有同門之誼。」

一提慕容採薇,我才恍然大悟。

早在蕭寶溶為我請來端木歡顏為師時我就聽說過,南方東山有清鳳先生端木歡顏,北方薄山有鳴鳳先生慕容採薇,都是當今名士,並稱南北雙鳳。

端木歡顏目前和我算是師徒,而拓跋頊也曾提過,他的師父是慕容採薇。

他帶我離開拓跋軻後,甚至說要和我去薄山隱居,想和師徒間的情份並不淺。

有些恍惚地想,不知當時隨了他去薄山,如今會是怎樣的情狀。

蕭彥必定還是會篡位的,但蕭寶溶再在北方拖延下去,則未必會回寧都自投羅網了;我或許心不甘情不願地含怨忍辱做著拓跋頊這個曾經的小叔的妻子,或許被後悔的拓跋軻重新抓回了青州,繼續過著等不到天明的日子,一定不會有現在的高位了。

而拓跋頊,如果笨點,會安然地隱居著,從此捨棄一身所學做個純樸卻乾淨的山野村夫;如果聰明點,一定又把我交回給拓跋軻,俯首認錯,繼續做他江山在握的皇太弟了。

「公主……」

見我久久不答,端木歡顏疑惑著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意發苦:「我知道了,先生想為拓跋頊求情。」

端木歡顏輕嘆道:「阿頊那孩子,心裡很苦。喜歡一個人不難,痛恨一個人也不難,難的是,他既痛恨著的和喜歡著的是同一個人,而且無論如何沒法做到徹底恨你……至於徹底喜歡你,你大約也不肯給他機會了吧?」

「機會?」我笑了起來,「先生,記得當初先給我卜的卦么?浮槎恨相逢,幽泉沒疏影。我們從最初相見,便不曾有過什麼機會吧?」

他不可能放棄他的江山,我不可能拋棄我的家國。——儘管如今我的家國,早已面目全非。

何況,我也是魏帝拓跋軻看上的女人,他掌握著拓跋頊的所有前程……

我將身體靠到椅背上,隨手將棋子棄在地上,看著它們滴溜溜四處亂滾,卻始終跑不出這一室之遠,懶洋洋地笑道:「先生,我不奢求所謂的機會,還有什麼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大約這一生也和我無緣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被人踐踏,不被人欺辱……就那麼難么?」

端木歡顏好久都沒有說話。

他的瞳仁雖是一貫的平靜無采,眉宇間卻漸漸浮過凄涼之色。

「平平安安活下去,不被人踐踏,不被人欺辱……」

他張口,卻重複著我的話,說得很慢,似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品味我的話中之意。

可我哪裡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齊明帝封我為文墨公主,算是期望過高了;蕭彥封我做安平公主,不管是盼我安於平淡,還是盼我平平安安,總不該是奢求罷?

端木歡顏緩緩地搖頭,輕聲道:「公主,人的一生,總該有些別的。」

我繼續笑著,聲音卻是空空洞洞:「先生,我要得起么?」

「不怪你。」端木歡顏聲音也低沉下來,悶悶得在枯井中迴響,「可惜你要的,已經沒有人能給得起。」

他正是目盲心不盲的那類人,見人見事很是明白,深知我沒辦法將就不喜歡的人,而我喜歡的人,就是將就也得不到了。

我安靜地又笑了笑,仰著頭看了片刻天花上的百鳥爭春圖案,還是酸疼得受不住,便將一塊綉了孤零零一枝青梅的絲帕覆到眼睛上,很快便覺出眼窩處的濕潤被絲帕粘濕了,寂寞地蔓延開來,冷冷地潤透了眼睫和眼圈周圍的肌膚。

這時,我聽到端木歡顏低聲道:「你知曉你再也得不到,所以索性把你曾希望擁有的所有美好都毀了,從此斷了心思,一了百了?」

我吞咽了一下喉嗓間的不適,保持著聲線的穩定:「先生,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對我更好?對我們大梁也更好?」

端木歡顏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若堅持這樣做,歡顏也無異議。不過……也許,你可以為自己的幸福留一條生路吧?」

「沒有了。我的幸福,已經走到盡頭了。」

我依舊拿絲帕蓋著眼睛,慢慢地回答。

這一次,端木歡顏再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之後,我才聽到他立起身,喚侍女扶著離開屋子的聲音。

聽著他摸摸索索的腳步快要到門檻前,我啞著嗓子淡淡道:「簡陵,裡面有條地下河流穿過。原本河中養了鱷魚,我在相山閑著無事時,已叫人將鱷魚捉光了。陵墓兩頭阻攔鱷魚逃走的鐵篩也已拿掉。」

端木歡顏頓下腳步,似一時沒弄清我想說什麼。

我聲音更輕了,自覺像是在夢囈:「那段時間,先生正教我山川河流的走勢,我就學著研究過那處河流的走向。它應該通往相山北麓的一處地上河流。」

端木歡顏的呼吸粗重起來,頓下的腳步又抬起,迅速走得遠了。

而我,躲在那方絲帕下繼續笑著,笑著自己的無能和懦弱,笑著自己到底做不到絕情絕意。

我笑得淚流滿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