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相見了,猶道不如初(三)

我不想再提到那些慘烈的噩夢,猛地將那張寫了「恨」字的紙張甩到他臉上,道:「那些事,我早就忘了。我現在只記得這個字。」

我立起身,退後了一步,剋制了自己浪濤般起伏不定的情緒,平淡說道:「你曾害過我,我也曾害過你,算來我們之間已經扯平了。如果有機會,或許我會幫你逃出去罷?但從此後,我也只記得拓跋軻對我的凌|辱了。我會努力找機會,以這個畜生的鮮血來清洗我的恥辱!你若想抓我,最好也請蒼天保佑他早死吧,不然你便是抓了我,我還他的墨妃,生是他的人,連死了也得埋在他的墓穴里!」

拓跋頊沉默,然後沉鬱答道:「我不會再向任何人讓步,不管是你,還是拓跋軻。如果是我要的,我必定要得到!即便是拓跋軻,也不能從我手中奪走!」

我想笑話他,但他神情平靜淡漠得讓我實在笑不出。他竟……完全不像在玩笑,我甚至第一次聽到他直呼了拓跋軻的名諱。

幾番風雨歷過,又被困囚牢中這麼久,他到底也不是原來的拓跋頊了。

但不管他是怎樣的,我都沒必要再久久牽掛戀戀不捨了罷?

剛剛的一次放縱,也該夠了。

相愛是一回事,相守是另一回事。

我不想再做夢,也不該再做夢。

「那你試試罷!」我說著,便懶懶步向牢門。

「你去哪裡?」拓跋頊忽然驚呼,聽來居然有些惶恐。

我蹙眉:「當然回去了。也好讓你早點解開身上的鐵鏈,自在一些啊!」

拓跋頊沉默片刻,勉強擠出一絲輕笑,柔聲說道:「嗯,你既然是蕭彥的女兒,行動應該還算自由吧?下次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捋平衣袖上的一處褶皺,淡淡道:「我不會再來了。以南北兩朝的關係,我來這一次,已經多餘了。」

這是實話。

如果不是為了確認他到底是不是母親遺落在北魏的孩子,我不會過來看他。在權力漩渦中求得生存,比沉溺於這越陷越悲慘無奈的感情要有意義得多。

拓跋頊一時沒說話,我也沒回頭,再不知他目前是怎樣的神色。但他的呼吸很沉重,我已走到門口,還聽得到那不均勻的呼吸一聲聲傳來。

正推開門要踏出去時,他忽然又低沉地問道:「你從此不看望我,會去看望蕭寶溶么?」

我不解其意,皺眉道:「他是我哥哥,我當然要去看他了。」

不待我說完,拓跋頊忽然站起身怒道:「他不是你哥哥!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你哥哥了,所以才……才……」

這人衝動起來,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大約也只有拓跋軻那樣冷血可怕的雷霆手段才能收伏他了。

「才怎樣?」

我向來極討厭有人說蕭寶溶的不是,此刻望向他的眼神,惱怒中不覺有了些鄙薄。

這種目光大約刺傷了他,他的臉泛起了緋色,卻依舊堅持說道:「我在路上便看出來了,他對你居心不良!我本來不明白他為什麼肯冒險回寧都,現在看來,他是自知敗局已定,把你當成了最後的籌碼孤注一擲,打算利用你來影響蕭彥,通過你的手重新建立他的勢力,從而力挽狂瀾,以圖東山再起!」

此人真不愧是拓跋軻的弟弟,什麼事都能和家國大業聯繫在一起,什麼事都能用來中傷政敵。

不過,我已經不會再為此去指責他了。

如今的我,又何嘗不是這樣?

對拓跋軻,對拓跋頊,甚至對我的生父蕭彥,我的溫柔細語和明媚笑臉,有著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我自己已經說不上來。

為了能安然的生存下去,為了擁有足以保護自己的權勢,我同樣可以兩面三刀,翻臉無情。

這天底下唯一可以讓我真心以對、坦裎所有情感的人,大約只有蕭寶溶了。

我不能否認,經歷了那麼多的慘痛和絕望,拓跋頊至今仍可以輕易牽動我的喜怒哀樂。

可也僅限於牽動而已。

被我放在心上的,始終是相山那個夢幻般的美好少年。

我不會把夢當作真實,更不會那夢裡那人說的話當作真實。

他的話語,反而讓我有些沉迷於方才親昵之中的神智清醒了許多。

他是拓跋頊,魏帝拓跋頊的弟弟。

我們是天生的仇人。

或許,他永遠出不去更好。

我踏出了石牢,冷漠地看著牢門在眼前緩緩闔上。

拓跋頊保持著挺直脊樑向我凝望的姿態,但臉上接近狂躁的紅暈已然褪去,眉宇寂然,薄唇抿出的線條剛硬而倔強,眼眸映著燭光跳動的火焰,亮得怪異。

容貌如此清好的男子,散亂零落的淡色布衣,粗大肅殺的重重鐵鏈,匯成了獨特的剛烈而清冷的姿態,在我的腦中矗立了很久,很久,以至後來的許多天,當我午夜夢回,汗濕重衣時,留下的最後影像,都是這男子倔強沉寂的身影。

但我終於能做到,不讓這個人在白天時影響我正常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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