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話當年,啼鵑碧血痕(四)

我雖有些忐忑,此時也顧不得細想,只悶悶地說道:「不提往事,只提現在吧,難道我真要認蕭彥為父親?」

母親沉默片刻,低聲嘆道:「你記著,蕭彥已經今非昔比。這個父親,你是非認不可了。記得當年蕭彥對我也是非常寵愛,幾乎坐卧不離。明帝強將我要去,早成了他心頭之刺。他未必有多麼喜歡我,但這口氣是萬萬吞不下去的。寶溶深知內情,知道你和我相像,又年輕貌美,身份尊貴,足可彌補他當年的遺憾,方才以將你許給他為條件,換得他出兵解圍。如今他納妃不成,你再不肯認他,無異在心頭之刺旁又釘了一根。他不好受了,第一個遭殃的,怕就是寶溶。」

回想起白天蕭彥對蕭寶溶毫不容情的踹踢,我心頭陣陣揪痛,翻身坐起,望向窗外。

母親支起身,問道:「怎麼了?」

我鬱悶道:「天怎麼還不亮?我想去看望三哥。」

「阿墨,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他永遠是!」

如果他不介意,是不是血親的兄妹,並不那麼重要。

而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他親妹妹了,依然肯那般捨命護我,自然還把我當作了最親的人,我又怎會在這時候舍他而去?

只要他認我是他妹妹,他便是我最親的兄長。

第二天一早,我領了小惜前往上陽宮時,果然一路無人阻攔,連上陽宮的守衛都不再詢問,直接將我放了進去,由一名小內侍引著我,穿過空寂的迴廊,一徑將我領到一處配殿。

斑駁破舊的牆壁,看不出顏色的地面,窗紙嘩啦啦亂響的褪色窗欞,將屋中映得一片昏暗,仿若這裡是陽光遺棄的地域。

踏入屋中時,我有些不適應,本能地覺得他們一定弄錯了,蕭寶溶不可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可正想退出時,我聞到霉腐的空氣中似乎有一抹極淡的杜蘅清香,遊絲般鑽入鼻際。

接著,是極壓抑的沉悶咳嗽,一個人的頭部從灰濛濛的帳幔間探出,帶了顫音的嘔吐聲中,叫人驚懼的血腥味飛快地漫散開來。

我沖了過去,撩開那人散落的黑髮,見著了那張雪白卻失了素日神韻的熟悉面容,如同在秋風蕭殺里勉強綻著的雪色瓊花,眨眼間便要凋零成塵。他的唇邊,甚至還掛著一抹怵目驚心的殷紅,點點滴落於黯舊的中衣前襟。

「三……三哥!」

我幾乎喚不出來,只是慌亂地在小惜的幫助下將他扶著,躺到床上,匆忙地拭他唇邊的血漬。

床上的被褥極粗糙,是我從沒見過的厚實粗布所制,晦暗的顏色,硬梆梆毫無鬆軟的棉花觸感,更別提什麼精綉或花紋了。

小惜掩著嘴唇哭泣:「公主……公主,王爺怎能住這種地方?王爺怎能住這種地方?」

我自己也在問,蕭寶溶怎麼可以住在這樣腌臢的地方?

他這樣好潔的一個人,別說身上有傷病,便是沒病沒傷,從珠圍翠繞錦衣玉食中一下子給扔在這裡,就如九天瑤池的仙品芝蘭,給扔到了羊圈馬廄中,哪裡還活得下去?

蕭寶溶似聽到了我們說話,迷濛地轉著頭,輕輕地喚:「阿墨,阿墨……」

我忙忍了悲聲,柔聲應他:「三哥,我在呢,我在這裡呢!」

他慢慢睜開眼,黯淡的眸底,依舊是水晶的柔和透亮。

他喘著氣,微微笑道:「真是你么?剛以為又在做夢呢。」

我笑道:「三哥沒做夢啊!我說了天天會來看你,自然天天來看你。」

蕭寶溶也笑道:「嗯……想著時便來瞧瞧,平時么……便不用來了。這裡的氣味不大好聞……」

他說著,又皺緊眉峰咳嗽著。

我焦急地執他的手時,只覺那往日總覺得微涼著的掌心居然滾燙,忙一摸他的額,更是燙得怕人,不由叫道:「燒得這麼厲害!有傳太醫么?」

蕭寶溶搖著頭,低聲道:「撐著罷,應該……沒事的。」

我再忍不住,立起身來叫那個領我們前來的小內侍:「快去傳太醫!」

小內侍遲疑道:「這個……郡主,據說惠王的傷是皇上踹的。」

給蕭彥踹傷了,便無人敢來醫治?

我緊捏住拳,叫道:「立刻去傳!如果皇上責問,就說是我讓傳的。」

小內侍慢慢向後退去,低聲道:「待奴婢去問過主管……」

他不是去傳太醫,而是再去徵詢上陽宮內侍主管意見!可小小的宮中主管,哪敢作這樣的主?

眼見那小內侍逃開,我正恨惱時,手背一熱,已被蕭寶溶牽住,笑容虛茫得像陰霾天氣勉強燦開的模糊月暈。

「別操心了,沒用的。」他輕輕道,「幫我倒盞水來吧!我渴得很。」

我這才發現這破屋子裡連半個服侍的人也沒有。小惜哽咽道:「我去,我這就去!」

蕭寶溶便不再說話,倦乏地將我的手送到他的面龐處,虛軟地貼住,竟似睡著了。

撲到手邊的鼻息很急促,並且燙得不正常,忽然便讓我清晰地意識到,蕭寶溶絕對不可以再在這裡呆下去。

否則,他的前方,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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