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杜蘅誤,和淚折殘紅(三)

曼妃眼睛裡幾乎被氣惱磨擦出刀刃的瑩亮鋒芒來,可懾於拓跋軻素日之威,到底不敢向我動手。她的侍女趁機勸她離去時,她才拂一拂袖子,氣沖沖了帶侍女奔下石山。

連翹走向前,打量著我的神情,低低道:「娘娘,我們要不要回去?」

我懶懶道:「你們先回去收拾收拾敷點葯吧!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輕羅抱著散下的髮髻,遲疑道:「娘娘,你……你沒事吧?」

我勃然大怒,咆哮道:「我能有什麼事?放心,還沒給你們兩個沒用的東西氣死!給我滾遠點,別一臉熊樣站在我跟前!」

我極厭拓跋軻那群對我不懷好意的妃嬪,但並不想在宮中樹敵,待宮人下人素來客氣,尤其對她們兩個去年便服侍過我的老宮人,素來只稱她們作姐姐,從不曾高聲半句。如今忽然這樣疾言厲色,她們一時駭住,散著發,狼狽地面面相覷。

胸間排山倒海,即將洶湧而出的情緒讓我有些聲嘶力竭:「滾,讓我安靜一會兒!」

連翹退了一步,低聲道:「那……奴婢們先回去,收拾好了立刻過來!娘娘,你就坐在這裡,別走開啊!」

我木然道:「走開?我還能去哪裡?」

連翹張了張嘴,沒敢再說話,扶了輕羅急匆匆離去。

周圍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行宮至高處的石山亭中,只剩了我一個,獃獃地僵坐著,手足冰冷,連好容易呼出的氣息,也冷得快將心肺凍住。

依稀,便又看到誰一身雪白裘衣,含著秀逸無雙的輕笑,溫柔地將我攏在懷中。

軟軟的風毛在脖子上輕輕地癢著,杜蘅的清氣在我鼻尖處柔柔地漾著,我便賴在那結實溫暖的懷中歡喜地笑著,嘻嘻,嘻嘻嘻……

我吸了吸鼻子,揉一揉眼睛,想拭去眼底的淚水。

可手上竟然是乾的。

我居然沒有淚。

蕭寶溶死了,並且身首異處,我居然哭不出來。

我真的他最沒心沒肝的妹子呢!

我笑了笑,站起身來。

春日的風刮過樹梢,揉合著玉蘭、紫荊、薔薇和蔓蔓青蘿淡淡的清氣,細浪般一波波撲在臉頰。

那種混合在花香中的很清澈的淡香……

我閉上眼睛,細細地嗅,然後禁不住地呼喊:「三哥!」

逆著風的方向,我神魂不安地向前方打量。

並沒有那個脫俗絕塵清淺而笑的絕世男子。

只有依約的杜蘅香氣,還有鼻尖縈纏,然後鑽入肺腑,在五臟間糾結婉轉,漸漸盈滿心胸,又讓我有了那種整個身體被潮水漲滿的暈眩。

定睛細瞧時,石山北面,蔥蘢的灌木叢間,行宮中唯一一條溪水正半擁著石山,一路潺潺流過,在兩岸密密的竹林和葦叢中,一路蜒蜒向東而去。

溪水和石山相連接的一小塊向陽的地帶,一大片一大片生長著的,竟是杜蘅!

翠綠的心形葉子,泛著蒼涼的白;紫紅的花朵,如乾涸的血跡。

杜蘅,蕭寶溶時刻不離身的杜蘅!

我歡喜地笑起來,臉上卻在忽然之間溫熱,又極快被春風吹得冰涼。

東西都有蹬道,連接著石山下的康庄大道,通往各處的富貴錦繡,卻沒有一條路,能讓我接近屬於蕭寶溶的杜蘅氣息。

極快地脫下披風扔在地上,我也顧不得雅觀不雅觀,徑把裙角撩起,塞於衣帶中,然後跳下闌桿,胡亂地抓緊攀爬在石山上的老藤,咬緊牙便往下爬去。

我從不知道,我手上能有這麼大的力氣,居然一直堅持到半山坡處,顫抖著的手才終於握不緊藤蔓,沿著那凹凸嶙峋的湖石,迅速往下滑去。沿路手足和肋骨與湖石磕磕碰碰,我居然覺不出疼痛,只是落地後半天才能爬起,跌跌撞撞走到那大片的杜蘅香草前,胡亂地揪了幾把,顫巍巍送到鼻前。

杜蘅芳郁的清氣,伴著固有的微辛氣息,剎那直沁肺腑。周身閉塞的毛孔,似被這清氣如針尖般四下里扎開,滿心胸盈滿的潮水,頓時不可抑止地奔涌而出。

抱著杜蘅草,我伏在那滿是蕭寶溶氣息的草地上,失聲痛哭。

三哥那本該溫軟清香的懷抱,如今,也快與這冰冷無言的土地融為一體了么?

從此,我再聽不到他溫和無奈的嗔怪,看不到他英秀無雙的面龐,牽不住他素衣勝雪,袂袖欲飛……

春風剪剪,烏髮散亂,眼前的春光早已失卻妖嬈。大滴的淚水落於肥嫩的杜蘅葉上,如誰的心頭,在春色中蔓延著無際的悲傷。

指甲摳進了鬆軟的泥土,挖出了一棵杜蘅草,再一棵,再一棵……

青蔥如玉的五指粘上了黑褐的泥土,愈顯得本色的蒼白顫抖。

臉上有大滴的汗珠落下,又似是大滴的淚珠落下,一點點地潤澤著被我堆到跟前的杜蘅上,晶瑩的像誰明亮的眼睛,那樣心疼而無奈地說,阿墨,誰讓你采杜蘅了?手不疼么?

不疼,不疼,我只想為你做一點事而已。

長那麼大,似乎從來都是你在照顧我,小心地守護我,明裡暗裡,一樁又一樁地為我的幸福生活努力著。

而我為你做過什麼呢?

我居然一件也想不起來。

我便親手為你采一把杜蘅草,好不好?

似乎看到了蕭寶溶清愁的微笑,而我也臟著臉和手向他一笑,心裡那奔騰的浪潮卻傾泄得更凶。

竟是無聲大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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