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靄靄玉華覓前蹤

仇綾羅仰起頭,森森道:「既然你年輕時已經做到鐵石心腸,這麼多年後,你更該鐵石心腸,否則,這隻能說明你的愚昧!」

月神嘴角彎過笑意,居然答道:「承教!」

冰冷的神情,冰冷的笑容,冰冷的字眼,將本就幽暗的燭火更是壓得昏暗森冷,明明給困得甚至已經無法動彈的月神,硬生生用自己冰冷疏離氣質逼出一道無形冰牆,橫亘於二人之間,將仇綾羅的快樂和得意全部凍住。

可是,仇綾羅真的快樂嗎?

她鐵青著臉,衝出了石室。

月神木然躺於石榻之上,四面八方的石壁似都在晃動。他聽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嘆息:「舒望月,她配不上你,難道你又配得上再做你的月神,你的圓月穀穀主嗎?」

守護圓月谷的月神,根本不該有情。

石榻冰冷,可漸漸那層冷意已經感覺不到了,更深層的冷意,從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一陣陣散出來,讓月神的身體不斷顫抖,顫抖。

他在發燒?從出世就不曾著過一次涼的月神,居然生病了?

月神咬住牙,默默忍受寒熱的侵襲,以及因為寒熱而顫抖的身軀受到金針牽引而帶來的痛楚。

自小到大,他已習慣忍受,忍受災難,忍受別離,以及,忍受情苦。

石壁上的燈光在跳躍,跳躍,而月神的心神,終於也無法抑制地開始跳躍,跳躍。幽暗中,他似聽到自己靈魂的呼號,奔突著似要衝出身體,卻給三十六根金針釘住,痛苦地掙扎著,掙扎著,這種靈魂深處撕扯的痛苦,更比肉體為甚,他已無汗可流,只是疲倦,一味地疲倦。

不必掙扎了,不必,我累了,便是要讓我死去,那便死去吧。只恨,不能在決戰之後立即死去,至少,會多一些關於美好的夢想,解語花下的纏綿春情,美麗的紅衣女子,快樂無憂的笑聲,以及,許多年後溫存到心痛的相依相偎……

「舒望月!舒望月!」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自己飄起的一霎,隱約有人呼喚,又有隱隱的疼痛。

疼痛一下接著一下,尖銳的金針不只扎在他的肌膚之上,更扎在他靈魂的深處。

於是,便有了他無意識間的一聲呻|吟。

呻|吟之後,他已清醒。

清醒之後,他再不發出一聲呻|吟,即便一下又一下的疼痛椎心,激得他快要暈死過去。

勉強睜開眼睛,月神看到仇綾羅蒼白的臉,以及滿頭的汗水。她專註地將金針一根根迅速扎入月神體內,根本沒去注意月神的痛苦。

托盤中金針已畢,仇綾羅才鬆一口氣,對上月神如井幽深的眸。

「你在救我,你在用金針壓制我散逸的魂魄。」月神吐字有些艱難,呼吸亦有些急促。

仇綾羅立起身來,木無表情道:「我說過,要你活著看到圓月谷的覆滅。」

月神掙扎著想撐起自己的身體,但體內的金針已多了不知幾倍,略一動彈已經渾身酥軟,漫無邊際的痛楚壓迫著每一處神經,終於還是卧於榻上,顫抖著身體,竟痛到一時無法說話。

仇綾羅冷眼看他痛苦,慢慢道:「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們圓月谷又有人來了,居然是你的好妻子花影。聽說她並不會武功,居然孤身一人趕上島來,你說,她是不是瘋了?」

月神眸光霎那涌動,失聲呼道:「你不要傷她!」

仇綾羅驀然轉身,怒火灼灼,冷笑道:「不要傷她?你這是在求我么?」

月神竟不能答。他一時動容失態,已知再說什麼都是自取其辱。

仇綾羅瞪著月神,狠狠道:「我以為你對所有女子都如對我這般無情,原來不是!好,既然你這麼喜歡她,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把她弄來與你相伴,看看她有沒有你這般堅韌的神經,受得住金針鑽穴的苦楚。」

她蹲下身,輕輕笑道:「你說,她會如你這般掙扎著不肯呻|吟一聲,還是很嬌柔地喊著痛,向她的夫君求救?」

月神縱有鋼鐵意志,此時也禁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來。

而仇綾羅仰天大笑,大笑著衝出石室。

從那船艙里出來的女子身形纖細單薄,容貌秀美,肌膚晶瑩,裹了寬大的水碧色披風,在一男子的扶持下款款踏上島來。

小嫣見那女子先是一怔,立刻歡笑道:「媽媽!」已撲到花影懷裡。

眾人再沒想到月神的夫人花影會親自趕過來,方岩隨眾人見了禮,忙悄問隨行而來的圓月谷護法舒若笠:「怎麼回事?」

舒若笠苦笑道:「夫人說不放心,執意要來,一路輕車簡程,不過究竟沒能在四月初四趕到。我們沒聽到你們回程的消息,所以立刻動身趕來了。真的出事了么?」

方岩點點頭,未及說話,已聽得花影問道:「現在的情形如何?」

小晴哭喪著臉道:「爹爹不見啦!還有三位尊者出事了,嗚嗚……」

花影居然也不見如何驚慌,憐愛地一手挽一個女兒,特別留心看著小嫣,見她容色依舊,身量長高不少,便撫了撫她的長髮,顯然很是安慰。

「你們帶我到出事的地方看看吧。」她安寧地掠了掠給風吹下的散發,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小岩,我船艙里還有些行李,都亂著,幫我收拾一下,抱島上來了。」

眾人本來準備下島而去了,花影突然出現,卻是措手不及。她的身份又極是尊貴,便是有去意,便是明知花影不會武功,便是得花更大心力去保護她周全,也得先從了她心愿在島上探察一番再說。

方岩見花影遣自己去收拾行李,略感意外。他本是圓月谷五宮主之一,職位甚高,收拾行李這等散活無論如何輪不到他去做。轉而一想,女孩兒給驚了這許多日子,比自己職分低的舒若笠又一路陪伴花影,自然勞累,其他人又非圓月谷之人,花影自是不好使喚,那麼叫他去收拾便不以為奇了,忙應了一聲,急急返身下島,躍上船頭。

一進入船艙,他立刻知道花影為何要遣自己來,也立刻明白花影為何還能保持鎮定,不見太多慌亂之色了。

有些昏暗的艙中,一個白衣男子安坐於一邊,透過艙中的小窗向外凝視。淡淡的光線從小窗外透入,投在他的身上,如一張精緻的雪白剪影,正是舒望星。

「大哥!」方岩衝上前去,行了弟子之禮,才道:「大哥怎麼來了?」

舒望星點一點頭,也不答話,已盤膝坐於地上,道:「趁著嫂夫人把對方的注意力引開,我想利用元神出竅進入結界內探查一下,你幫我護法。」

方岩失聲道:「元神出竅?那太險了。不如設法打開結界,我們一起入內探查,便是他們術法高強,也未必經得起我們這許多人的衝擊。」

舒望星搖了搖頭,面色有些凝重,道:「我們不是要去為尊者們報仇,也不是要夷平極樂殿。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將谷主救出來。我剛才已經感覺谷主的靈力了,他沒死,但顯然已經受制於人。我必須先把他救出來,否則一旦衝破結界,掌握勝算,對方第一個要傷害的,必然是他。」

方岩竦然動容,知舒望星必定深思熟慮過,忙道:「大哥小心!」

舒望星一點頭,人已入定,氣息漸漸微弱,最後全然消失。方岩知這裡不抵秀樂長真天,敵手隨時可能來襲,振足起十二分的精神,關注周圍動靜。好在花影突然出現,只怕早將在背後窺伺的對手注意力全然引開了,居然靜謐得出奇,只有湖水拍打船舷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把船兒推得微微晃動。

月神正在輕咳,腹部每一次輕微的抽動,帶來的深重痛楚讓他在無人之際忍不住皺緊了眉。身周的寒意依舊縈繞不散,他很有些懷疑,這場在身心俱疲下惹來的風寒,會不會取了自己的性命。

這時,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谷主!谷主!」

「望星!」他強忍劇痛伸出手去,伸向那夢中無數次見到的白色身影,他心愛的望星弟弟,卻抓了個空。那分明的白色身影,卻是虛空。只有那深重更深重的刺痛在提醒他,方才他見到的,只是幻影。

但他分明聽到了舒望星有些驚惶急迫的聲音:「谷主,你不要亂動!我幫你拔針!」

然後他的右手被托住,在空中有瞬間的停頓。舒望星幾乎憤怒地在驚呼:「誰傷的你?」

那隻月神自己已經感覺不出疼痛的右手,未經包紮和處理的傷口血肉翻湧,雖已止了血,依舊猙獰可怕。

月神輕嘆一聲,道:「望星,真的是你嗎?」

舒望星不說話了,似真似幻的身影閃動,從右臂起,在月神被扎過金針的穴位一一點過。但聽丁丁聲不絕於耳,金針紛紛跌落地間。

接著是頭部,前胸,後背,落下的金針越來越多。

月神垂眸道:「我面前的,是你的元神么?你才習了幾年術法,居然能做到元神出竅了,我的弟弟,果然到哪都是最優秀的。不過,你最好休息一下吧,仇綾羅所下的金針禁制,並不那麼容易全部破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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