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秋風畫扇何事悲

如此佻達不羈的活潑女子,本不該是月神欣賞的那一類。他的母親慕容悠兒,當時已經為他訂下了一門親事,便是她自己的娘家侄女花影。慕容悠兒說,花影姑娘溫柔似水,賢惠過人,堪配月神。月神從未見過這位表妹,但他相信母親的眼光,他亦相信,他需要的妻子,必然正是溫柔似水,賢惠過人的那一類。

但他見到羅兒遞過來的酒時,竟然接過,一口喝了,然後道:「我叫舒望月。」

月神告訴了羅兒自己的本名。他從不曾告訴過任何外人,他有個名字叫舒望月。在江湖上,他只是那個高高在上冷峻遙望天下的月神。

「舒望月?你名字真好聽!」羅兒暖洋洋地笑,那種暖意莫名地穿過冷濕的衣衫,漾到月神的心底深處,不覺間,竟消融了他面龐上的冷淡疏離,顯出幾分柔和來。

酒罈見底時,月神的衣衫已經幹了,依舊神清氣爽,只眸子明亮許多,流轉著散漫的微醺。

而羅兒卻已經趴倒在桌上,襟前濕了大片,卻是淋了許多的酒水。她在醉夢裡猶自喃喃笑道:「舒望月,你的名字真的很好聽啊,哪像我,叫什麼綾羅,俗氣死啦!」

月神禁不住微笑。這羅兒,名俗,可人卻不俗。

他扶羅兒去床上睡時,羅兒踮起腳來,睜著漆黑迷醉的大眼睛,鼻子幾乎碰到月神的鼻子。她嘻嘻道:「舒望月,我發現你長得也很好看,比外面的解語花還好看!」

她說了這句話,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留了月神獨自立在床邊思量,思量怎麼會有這麼個奇怪而有趣的女子,居然將他比喻成花兒。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解語花凝著水珠在外招展,開得如一大簇一大簇的少年心事,是很青春的色彩。

月神想,他該離去了,

羅兒,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可愛女子。

而他,應該並不習慣和任何人過於親近,甚至,他跟最愛的母親和弟弟之間,也有一層淡淡的隔膜。

但他居然沒有離去。鬼使神差般,他在羅兒的隔壁包了間房住下來。

距離圓月谷夷平孔雀島的時間還有半個月,也許,看著這個少女活潑潑微笑,日子會消遣得更快吧。

但那種由好奇和無聊發展起的情愫,似乎超出了以睿智冷靜出名的月神預計。

羅兒幾乎每天拉著月神四處遊玩,上山捉鳥,下湖捕魚,賞春景妍秀,聽漁歌向晚,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忙得不亦樂乎。

而月神,由一開始的懶散隨興,漸漸變得欲罷不能。他喜歡和羅兒一起時的輕鬆氛圍,甚至迷戀於這種無所牽繫的愉悅。連他自己也不曾想過,自己的內心深處,竟是那麼渴望這種輕鬆而放縱、平靜而快樂的簡單生活,無憂,無慮。

同時,他幾乎是很理智地意識到,自己是動了情了。

但是,動情又怎樣呢?羅兒顯然喜歡自己,而自己又何妨去喜歡她?

至於和表妹的一紙婚約,他幾乎沒有顧慮過。

月神要做的事,誰也阻止不了,不論是劍尊,還是慕容悠兒。

那一晚星光很好,兩人坐在屋頂邊喝酒連賞那清涼夜景,喝得闌珊時,羅兒將頭靠在月神肩上,舒服地躺著看天。

「看,流星!」羅兒歡喜叫起來。

月神抬頭,果然一顆流星,又是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迅捷划過半邊夜空,散著璀璨的藍色光芒,漸漸殞滅。

「流星真好看,不過,我更喜歡望月。」月神正賞著難得一見的流星雨時,身邊的少女倚在他的懷中軟軟柔柔地呢喃。

月神低頭,少女的眼倒映滿天星光,那樣清澈溫柔與他四目交集。

許多天來心頭初融的春|水,忽然便在那一霎那涌滿。他輕輕吻上羅兒柔軟而清甜的唇。

羅兒快樂地嚶嚀一聲,攬過他的脖子,含住他的唇,與他深深纏綿。這個據說從家裡偷偷跑出來的大膽女子,敢想敢做,她喜歡這個看來高貴疏離的寂|寞|男子,便什麼也不顧地愛他。如今她的愛有了回應,便是一生最開心的事。

也許是男子便經不起那樣近乎挑逗的纏綿,何況是心愛女子的挑逗。月神居然也把持不住,將羅兒帶入了自己房中。

從窗外不斷飄入的解語花幽幽暗香里,便多了幾分溫柔和曖昧,在黑暗中遊絲般流轉於春宵帳內,春意纏綿。

第二天的陽光非常耀眼,透過水墨山水畫的帳幔,照著羅兒快樂中帶著嬌羞的面龐。她那樣清晰歡喜地向身畔肌膚相貼的男子說道:「望月,你真好看!從我第一次見到你起,就想不通世上為什麼有那麼好看的男子。」

月神一向知道自己長得清俊,但從不曾有人當面讚揚過他的長相,旁人讚譽的,永遠是他的武功,他的氣度,他的才識。羅兒簡單而真心的話語,更讓他覺得彌足珍貴。他微笑著,一面安撫羅兒初經人事的身軀,一面意猶未盡地親吻她的額,她的唇,她的脖子,她的胸脯。

羅兒酡紅著臉,震顫著身子慢慢迎合著他,準備再次與心愛的男子融為一體。

這時月神忽然一僵。他撫住羅兒肩上的紅色紋身,眸光迅速冰冷而銳利。

這是,孔雀花紋?

「你是孔雀夫人的什麼人?」月神低啞著嗓子問,雙手抵著棉被,慢慢捏緊。棉被上,猶有二人相溶的溫暖體溫。

「她是我媽媽啊,怎樣啦?」羅兒奇怪地望著月神,猶豫道:「你認識我媽媽?」

慕容氏陵園那些被折辱的先人骨骸!

孔雀夫人的故主武帝對舒家的滅門之仇!

還有,他那幾乎在風花雪月中忘卻的圓月谷少主身份!

月神咬緊牙,緩緩放開被捏皺了的棉被,起身,一聲不吭披衣,穿鞋。

「望月!望月!你怎麼了?」羅兒突然恐懼,如從暖陽中驀然被推入井底,慌忙伸手去拉月神。這些日子,月神那春|水般融化的冷峻疏離,竟在一瞬回到面龐之上,甚至結了一層厚厚冰霜。

月神拂開她的手,絕塵而去,面對她的驚呼和追問,他甚至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

因為他實在沒有辦法面對如此荒唐的事。

自己平生第一次動心,竟會用在仇人之女身上。

才會動心,便用錯心!

將羅兒苦苦追來的身影遠遠拋到耳後,月神突然發現,自己更沒有辦法面對,無法再和羅兒相依相伴下去的現實。

如果是旁人,也許會回過頭去尋找羅兒,或者,試圖解開兩家的矛盾。

可惜,他是月神。當他發現自己的感情居然會壓倒理智時,當他發現自己開始懷疑起當初夷平孔雀島的決定時,他的心,在刺痛中倏地驚醒,猶如那些日子的輕鬆放縱,只不過是魂迷一場繁華春夢,宴罷成空!

半世的艱難求生,一次次警告他自己,他,是月神,圓月谷的領袖者,不容有錯,不容有失,更不容有意外之情!

他必須快刀斬亂麻,斷去這影響自己心志的所有情絲。

再次見到羅兒時,月神正與花影泛舟太湖之上。

紅木欄杆,檀香鏤窗,飛鳳仰舞的硃色翹檐之下,垂了八寶流蘇的宮燈,在風中輕擺,似與琴韻相應和鳴。

船頭是白衣的少女花影,撫琴而歌,清清裊裊漾在澄澈到幾乎寶藍的湖面,隨著水紋起伏,推送得越來越遠:

燕雁無心,

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

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

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憑欄懷古。

殘柳參差舞。

月神雲錦月白衣袍,明珠抹額,斜欹於船弦,衣帶被湖風高高揚起,直飛到面頰之上,竟掩映得那沉靜如磐石的面龐流雲般飄忽不定。

但花影的琴聲的確能讓他安寧。

如水的眸子,如水的琴音,更有如水的性情,母親的眼光的確獨到。花影是最適合做他妻子的人,甚至滿心的烈烈如焚,在見到她後亦能漸漸平息,如遇細綿綿潤物無聲的春雨。

月神去看望花影本來只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見一面後他便知道,他撿到生命中的稀世珍寶。

此時此刻,他太需要這樣一個女子,默默無聲站在身後平定自己強壓著的洶湧情緒,讓他恢複一個領導者的清醒與理智。所以,他幾乎立刻做了決定,帶她一起去孔雀島,冷眼旁觀孔雀島的覆滅。

月神做下的決定絕不對更改,絕不。

哪怕曾與孔雀夫人的女兒那般執手言歡,甚至溫柔纏綿。

在茫茫太湖行舟,再度遇到羅兒,是意料之外,但細想又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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