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情錯

方岩回到白楊村時已經很晚了。

雲英端過飯菜來,笑道:「岩哥哥,我們都已經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我剛剛又熱了一下,趁燙吃吧。」

正如這兩個月來每天的菜一樣,菜色很精緻。當日逃亡途中,方岩做夢都想著林夫人和雲英的好菜。也許更嚮往的,是振遠鏢局裡經歷的平平淡淡無風無波的日子。

對於方岩這樣凡事簡樸的少年來講,這兩個月,實在是過得太好了。如果有可能,他寧願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但事實呢?

方岩有些神思恍惚。

雲英皺眉道:「岩哥哥,莫不是覺得熱過的菜不新鮮么?」

方岩忙道:「雲姑娘的手藝,我也怎會不知?前些日子,每每遇到危機時,我便想著,只怕再也吃不到夫人和雲姑娘的菜了。」

雲英笑道:「如果你願意,我這輩子都可以做菜給你吃。」她一說完,便覺冒失,紅了臉,道:「哦,我倒多事了,你以後必會娶一個很會做菜的妻子的。」

方岩也覺局促,忙岔開道:「元兒呢?」

雲英道:「在陳越他們那裡玩呢。不過他還是和你最親,問到你許多次了,還到村口去張望了幾回。想想也是,除了你去鎮子的時候,他一直和你形影不離呢。」

方岩沉默。

雲英看著當年那單純樸實善良真誠的少年,漸漸變成一個氣質清冷寡言少語的劍客,目光中不自覺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無星的冬夜冷得怕人,雲英將屋角的炭爐又加了炭,向外瞧了一瞧。

冷風正吹得屋頂的茅草簌簌而響,但陳越房間里正熱鬧,話語暄嚷,夾雜著林小鳳銀鈴般的笑聲,倒是極有生機。

但遠處,遠處的更遠處,除了北風的呼嘯,和枯枝偶爾的斷裂聲,便是一片死寂。寂得永遠叫人想不透,那黑暗之中,究竟涌動著什麼。

雲英微微一猶豫,悄悄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已多了一件嶄新的棉袍。她遞到方岩面前,道:「岩哥哥,試試看,合不合身?」

方岩微怔,輕輕撫住袍子。天青的布料,質地並非最好的,但柔軟細緻,針腳綿密均勻,觸手便可感覺得到棉層傳出的溫暖,甚至嗅得到陽光下的棉花清香。

雲英微笑道:「岩哥哥,你身上的袍子,到底太單了,鄉下冷得很,還是換上這件吧。」

方岩從未見她在白天縫過這件衣袍,想來必是背著人每夜在昏暗的燈下悄悄縫的,也不知多少次扎到手指,坐酸腰背,看疼眼睛了。

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試穿雲英縫的新衣。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即便只換了一件新衣,兩個月來一直落落寡歡的方岩一下子精神了許多,向著雲英微微一笑。

雲英極是歡喜,含羞道:「岩哥哥,我把你的舊袍拿去洗一洗。」

雲英提起舊袍,只聽「丁」一聲,一物落到地上。

方岩忙一把揀起,卻又似被燙著了一般,飛快揣入懷中。只幾個動作,他的面色已然蒼白,眼中瀰漫的漫漫痛苦,潮水般涌了上來,連雲英的快樂也一併淹沒了。

雲英早已看出,那是一塊玉佩,圓月形,龍鳳戲珠的紋理,寶光閃動。自從那日方岩帶了小嫣在青州城逛了一圈,身邊便多了這塊玉佩。

岩哥哥,你到底怎麼了?是什麼奪去了你的青春的笑顏和活力?那日無故失蹤的小嫣,必然又和你有什麼瓜葛了吧,可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小嫣出了什麼事,還是小嫣負了你?

小嫣,小嫣,你又在哪裡?你難道看不見,即便新做的棉袍,也已趕不走岩哥哥心底的幽幽寒意?

深山的更深處。

溫暖如春的山谷,還是一片蔥翠的顏色。無數桿的綠竹,掩映著蔥翠深處一幢小小的竹樓。

竹樓臨水。水明如天空。天很高,白雲飄過。

少女格格的笑聲正在綠竹中起伏流蕩,直竄向雲霄。

紅衣的少女正從綠竹中飄然飛出,笑道:「葉大哥,你瞧,這我又破了你的陣了。你還有什麼陣勢可以擺出來?」

藍衣的少年微微含笑道:「如果你每時每刻都能這麼高興,我便是絞盡腦汁,也必一天想一個陣勢來讓你破。」

紅衣的少女笑容斂去,輕輕嘆道:「葉大哥,你實在是個好人。」

藍衣的少年擁住了少女,柔聲喚道:「小嫣!」

小嫣在他的懷中輕輕顫了一下,沒有掙扎,閉上了眼睛,靠在了少年溫暖的胸懷。

也許這胸懷沒有方岩的踏實溫暖,也無法帶給心靈如雪日烈火般的震顫,可就是這少年的胸懷,讓她終於撐過了最難熬的兩個多月。

那日在連石山上,小嫣接連幾個時辰頭暈目眩,卻沒有吭一聲,狼狽地追隨著謝飛蝶和方岩冷冷的背影。最後,她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時候,她叫著,岩哥哥。

岩哥哥沒有回頭。他只向前看,仔細地尋找著他的師父,守護著他的師娘。

岩哥哥。小嫣意識最後模糊的一刻,心被掏空了。

一個月,從連石山上下來,小嫣發了整整一個月的高燒。燃燒著的白衣叔叔;背影冰冷的岩哥哥;在血泊中哀叫的憤怒的謝飛蝶;金無薦骯髒的手和臉;乾坤雙魔的冷厲的劍;還有劍影,無數紅的黃的金的黑的白的劍氣在空中晃蕩,晃出無數奇形怪狀的妖物,呲牙咧嘴,猙獰笑著……

偶爾有片刻清醒的時候,小嫣便覺得自己是一定要死的了。

可偏偏有一個人不讓她死,他撿回了她,千方百計救護著她。

是葉驚鷗。一笑人間世,機動已驚鷗。

小嫣已經十五歲,未出谷之際,或許還是懵懂少女,情竇未開。但出谷之後屢經風雨,又和方岩幾度生死相依,早已有了一番少女心思。後來險被金無薦所辱,葉驚鷗救了她,臨走之際那深深一吻,已讓小嫣明白了他的心意。

只是,小嫣不知道,那麼快,他們便有機會相處了那麼久,甚至比與方岩在一起日子還多出了數倍。

葉驚鷗早知乾坤堂主要出手,並不放心小嫣一行,悄然躡蹤其後,卻深知二魔武功極高,不敢現身,直到舒望星捨命與乾坤雙魔一博,幾乎掃平了半座連石山,他立腳不住,悄然遠遁。其後一度曾失去了小嫣的蹤跡,直到看見小嫣跟著方岩上山,在方岩和謝飛蝶的冷落中流淚,掙扎。

小嫣傷心下山之際已在發高燒,暈倒之後葉驚鷗立刻帶了她到自己無意間發現的一個別有洞天的幽谷中救治。

當她叫岩哥哥的時候,有一雙岩哥哥的手緊緊握住她,哦,岩哥哥已來了,兩人正一起在青州城騎著紫騮馬;當她叫叔叔時,有一個叔叔的肩膀溫柔地抱著她,宛如當年北極決戰前夕溫柔地抱著她下山。

天很高,風箏放得很遠,叔叔握著她的手,笑著說,鬆開吧,讓它自由的飛。

水很清,穿著一身清爽布袍的方岩正在對岸笑,笑得極純凈,讓她忍不住心動,忍不住輕輕吻一吻他的唇。

美麗的小妖狐,還從來沒吻過岩哥哥呢……

可意識稍清時,只有淡綠色的窗帘被陽光灑成一種半透明的淡黃色,薄醉了般在窗口拂動。

把自己抱在懷裡的,緊緊握著自己手的,永遠是那個月夜裡沉默而優雅的藍衣少年。

他注視自己的目光,永遠是那麼心疼而憐惜。

如果方岩在連石山上肯回頭看她一眼,肯這般心疼而憐惜地看她一眼,她一定不會倒下去,她會陪方岩走下去,找下去,到天荒,到地老。

小嫣心頭絞痛,忍不住捂住了胸口,淚水在眼眸里打轉。

葉驚鷗依舊那樣看著她,心疼而憐惜,無奈而悲傷。

「小嫣,小嫣,嫣,我怎樣幫你?請你告訴我,我怎樣幫你!」

「幫我忘了他!」懷中的紅衣少女面白如紙。「我一定要忘了他。我受不了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啊。」紅衣少女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好!我幫你忘了他。」少年站到少女面前,靜靜說道:「從此刻起,天地人寰都已滅絕,天上人間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地方,容納著我們兩個小小的人。這小小的地方,就叫忘憂谷,隔開世間一切憂慮。這世間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一起在忘憂谷里斷絕世事,相依相隨,一直到老了,然後一起死去。」

少年扶起少女淚流滿面的面頰,道:「你說,可好?」

小嫣惘然,道:「天地人寰一起滅絕,世間只剩你我?一起老去,一起死去?」

葉驚鷗道:「是。即便天絕地滅,只要我們活著,便好好的活下去。到老,到死。」

小嫣慘笑:「是,我的世界早到坍塌了。」

計擒北極,本是她最驕傲的事,結果卻害死了叔叔,該如何面對家中親人?情根已深種,可看似溫和的岩哥哥卻隨著叔叔的死心腸鐵硬,如此倔強的他怎肯再理睬她;出身高貴,卻險遭了禽獸的玷污,怎不叫她羞辱欲死?驕傲,自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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