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這是離開青州的第三天早晨。

楓葉飄舞零落,荻花瑟瑟而飛,已是初冬的景象了。

因為舒望星受制,不宜騎馬,而馬車的速度,是無論如何趕不上單人匹馬的。所以這兩日來,小嫣帶了一行人晝夜兼程,途中除了吃了幾頓飯,換了一次馬,幾乎不曾休息過,生恐耽擱久了,會在途中遭遇天正教高手的截殺。自然紫騮馬沒有換過,即便銀子再多,這樣萬里挑一的好馬也不是說買就能買到的。但紫騮馬也顯得精神委頓了。

人更是如此。尤其是方岩。

連續兩場激戰,方岩內傷本就不輕,外傷更是多達十餘處,如果這兩日能好好調養,以他年輕健壯的身體,自然會恢複許多。可這兩日來,他幾乎一直坐在車廂地板上,在不斷的顛簸中度過。

當小嫣覺得自己的馬受不住,侍女們也該休息休息,所以在一家客棧門口停下時,方岩已是面容蒼白,雙唇青紫了。他步下馬車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摔倒。

小嫣眼中閃過一絲疼痛和困惑。她扶住方岩,輕聲問道:「岩哥哥,怎麼了?」

方岩甩開她的手,搖搖晃晃步向客棧。

舒望星也步下了馬車。他的面色同樣有些憔悴。對敵三絕,他也受了傷,隨後又武功被制,被迫與愛人分離,自是身心受創不淺,雖是坐在軟綿綿的椅子上,也是乏得很了。

小嫣雖知舒望星心有芥蒂,對自己甚是冷淡,還是忍不住問道:「叔叔,岩哥哥病了么?」

他淡然看了一眼方岩的背影,道:「他的傷口一直沒有好好包紮處理,臟衣服也未換下,傷口發炎是意料中事。昨晚飯後一上路,他便開始發燒了。」

小嫣惱道:「叔叔,你深知療傷之道,為何不幫他包紮一下?為何也不提醒我替他找些衣物來換?甚至連他發燒也不告訴我!」

舒望星輕輕嘆氣,道:「有必要麼?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么?一切不也是你要的么?」

小嫣更是困惑。時隔五年,在叔叔面前,她還如當年那不解事的小女孩一般,總不能知道叔叔到底在想些什麼。

方岩並沒有吃早餐,直接開了一間客房睡下。

小嫣甚不放心,未及吃完早餐,便叫人快快備了衣物和藥品,送入方岩房內,卻給方岩隨手扔到床下,不予理會。

小嫣得稟,只得親身過去,但見方岩面里而卧,兩名侍女收拾著扔了一地衣物藥品,束手無策;便是方岩聽得她叫喚,也是不理不睬。

小嫣強搬過他的身子來瞧,見他面色極其難看,身上幾處傷口也已化膿,不覺哽聲道:「岩哥哥,你病得這樣,怎麼也不跟我講?」

方岩恍如未覺。

小嫣央道:「岩哥哥,你莫要生氣,我對叔叔真的沒有歹意。若他還要和那謝……謝飛蝶在一起,我回去自會求父親成全,你快聽話,讓我叫人替你清理了傷口,換了衣裳可好?」

方岩閉目不理。

小嫣摸摸他,只覺身上滾燙,不由更是擔心,命侍女先行退去,自己去掩了門,竟脫了鞋,爬上了方岩的床,動手便解方岩衣衫。

方岩再也不能裝作無知無覺,掙扎道:「你做什麼?」

小嫣笑道:「你不要我的侍女來,想來是嫌她們粗笨,我自己動手,來給你更衣上藥。」

方岩怒道:「不必,你自去做你的圓月谷的舒大小姐,廣寒宮的出塵仙子,我賤命一條,不敢勞姑娘玉手!」

話猶未了,小嫣手起手落,點住了他幾處要穴。她的武功原比方岩高出甚多,此時方岩身體虛弱之極,更無法避開她靈巧的手法了。

然後,舒景嫣,這個圓月谷的尊貴無比的千金小姐,毫不避諱男女之防,親自動手,盡除去了方岩周身早已臟污不堪的衣物,用熱水將他傷口一一清洗了,擠去膿血,敷上靈藥,再一一包紮好,方才給他換上新衣,解開穴道,看向方岩的眼睛。

方岩彷彿還給點著穴道,但眼中早不見了怒意,一向平靜的眸中,似愧似喜,似怨似恨,蒙上了一層薄霧。

好久,他才吃力道:「你……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何必這樣做?若傳揚出去,只怕有損姑娘令譽!我一介草莽匹夫,值得么?」

小嫣含淚道:「岩哥哥,你可當真不明白么?」

方岩垂下頭,道:「我明白什麼?」

小嫣幽幽道:「自從當日叔叔在我面龐上滴了一滴淚,我便一直後悔,後悔當時自己為什麼不抬頭看看,看看究竟是晨間的露水,還是叔叔的眼淚?所以後來,每當有什麼滴到我的臉上,我總要抬頭看看,那滴下來的究竟是什麼?」

方岩不由看向小嫣。那絕美的面容,天真無邪,嬌美欲滴,一如初見面的那般可愛純潔。

小嫣淚水直掉下來,卻笑著道:「我對敵高飛之後,其實並未受傷,只是佯裝暈過去而已。可你抱著我一路回房時,我卻聽得你心頭狂跳,緊張得像那顆心快跳出來一樣。後來又有了一滴水滴在我臉上,我忍不住張開眼偷偷看了一眼。我才知道,這是你的淚水。」

小嫣穿上鞋,立起身,又回身笑道:「曾經有一次,我沒有發現掉在我臉上的淚,差點失去了最摯愛的人。這一次,我發現了,便不會再錯過。」

小嫣開了門,款款步了出去。

方岩似乎已喘不過氣來,用力握住自己的拳,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

那由於緊張而緊繃的身子,擠壓著那剛包紮起來的傷口。鮮血,已又湧出,映紅了雪白的紗布。

眾人在客棧中休息了半天,在臨窗的一間包廂里吃了午飯,只當小嫣必會下令繼續前行,但小嫣卻面含愁意,望了望陰沉的天,道:「我們,今日在這裡休息一晚吧。」

舒望星什麼也沒說,一扭頭,叫那小二,道:「送一壺燙好的女兒紅,到我的房間去。」

他原便不是多話的人,這幾日更是沉默,連同在車廂之內的方岩也不太搭理,唯其酒不離手,一路上便已喝了好幾壇了,小嫣也不敢勸阻,方岩初時倒也婉言勸過幾句,見他不聽,只得罷了。好在他酒量甚是了得,喝了許多,也不見如何醉,不過整日微醺而已。

舒望星言罷便回身出了包廂,緩緩上樓,雖沒有武功被制之前那般輕捷靈動,但舉止沉靜,清雅脫俗,雖是男子,竟和小嫣的絕世風姿一般出眾奪目。

客棧的臨著樓梯的一張桌前,一個約摸二十七八歲,身著一件灰色布衣的青年,和一個穿著更破爛的十三四歲少年,叫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乾,就著一壇烈酒,興緻勃勃吃著。

一時似是高興了,那濃眉大眼,面含微笑的布衣青年,居然以筷敲碟,放懷而歌:

輸贏成敗,又爭由人算。

且自逍遙沒誰管。

奈天昏地暗鬥轉星移,

風驟緊,縹緲峰頭雲亂。

他的歌聲雖不曼妙,但隨心而歌,縱懷悠然,自有一番風采,食客們雖不通音律,也不由都聽住了。旁邊那小小少年更是連聲喝好,擊碟而和。

小嫣也惘然。依稀,對這青年,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好感。

只有舒望星目不斜視,恍如未聞,上樓,關門。

剩得滿樓食客,聽那落拓的布衣青年獨自高歌: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夢裡真真語真幻。

同一笑,到頭萬事俱空,

糊塗醉,情長計短。

解不了,名韁系嗔貪,

卻試問,幾時把痴心斷?

小嫣也覺這歌中自有一副張揚放縱,瀟洒自若的豪情,但方岩高燒未退,舒望星對她更是冷淡,更無一絲心情欣賞。

秋姨看小嫣愁苦模樣,低聲道:「小姐,我們留下一人來,照顧方公子就是了,此地恐不宜久留。」

小嫣搖了搖頭,道:「他必會捨命地追來,攔不了他的。」

秋姨嘆道:「小姐,你好生了解他,是么?」

小嫣微笑道:「他么,我自然知道。」

秋姨道:「可天正教一旦追上來,怎生了得?」

小嫣道:「我也想過了,天正教教主皇甫青雲,乾坤堂主金玉寒、文輿遠在總部,一時必趕不過來,其餘眾人不知叔叔被我所制,便是跟了上來,料不敢輕易動手。便是動上手,我也未必便怕了他們。」

秋姨應了「是」,卻又道:「如果謝飛蝶出手呢?」

小嫣又微笑,道:「我雖未親見過她,但相信她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怎會在叔叔禁制解開之前便對我們動手?」

秋姨猶疑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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