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當筵意氣凌九霄

陸遊復活之事,除去羅中夏這一伙人之外,並無旁人知道。當時在高明洞外面的諸葛一輝和王爾德,都仍舊以為「陸遊」是彼得和尚。可此時費老居然一口便說破了彼得和尚的身份,說明諸葛家事先的準備,要比想像中還要充分。

「你是怎麼認出來的?莫非是周成那小子?」彼得和尚道。

「陸大人目光如炬。」

在高明山葛洪鼎內,周成臨死前拼出一絲怨魂逃出去,將陸遊之事告知天人筆,諸葛家與天人筆聯手,陸遊復活這秘密自然也會知道。

最為吃驚的是顏政,他一路上反覆測試過彼得和尚,已經確認他恢複如常,不是什麼「陸遊」。可如今當他轉頭去看時,才驚愕地發覺這位「彼得和尚」的神態已經變了,那張和藹可親的面孔,浮起一層淡淡的森嚴,居高臨下,不怒而威,就連周圍的氣息流轉都起了變化。

顏政忍不住問道:「陸老爺子不是去桃花源了嗎?什麼時候又上了彼得你的身了?」

「彼得和尚」看了他一眼,道:「我並非陸遊本尊,只是他臨走時留在彼得和尚體內的一縷意識,以備不時之需。」他停頓了一下,又道:「若非如此,韋家怎會乖乖撤下筆陣圖呢?」

聽到陸遊這麼說,韋定國不由得面露尷尬。剛才彼得和尚闖入藏筆洞示警的時候,那些長老壓根不相信他的說辭,即便是韋定國也將信將疑。彼得和尚情急之下,竟要伸手去破陣,被數名護法的筆冢吏一起出手制住,甚至打算當場格殺。

不料彼得和尚暈厥之後,反現出了陸遊本相。幾個年輕的筆冢吏還欲上前動手,反被「陸遊」輕鬆打飛。那些老一輩的長老回想起了彼得和尚身上宿有陸遊魂魄的秘辛,不能不信,只得與韋定國一起拜伏在地——陸遊在諸葛、韋兩家的地位尊崇,只略遜於筆冢主人幾分。

以陸遊的權威,韋家這才心甘情願地撤下筆陣圖,讓解放了的筆冢吏們去內庄禦敵。而「陸遊」則留在了藏筆洞外,與韋定國並肩而立。

顏政和秦宜各自鬆了一口氣,原本他們以為羅中夏被鎖入滕王閣後,兩邊實力懸殊,已是萬無勝機。而此時「陸遊」居然蘇醒過來,那還有什麼好怕?諸葛家的人再多,也不會是這千年之前老怪物的對手。

陸遊眯起眼睛,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費老,費老恭敬異常,一動不動。

「通鑒筆?不錯,史筆之中,除去前四史,就屬它為最良。你能與之神會,實在難得。」陸遊閱人,從來都是先看筆,點評一二,這是多年筆通積下來的習慣。

費老又施一禮:「老前輩謬讚了。」

他身後的諸葛家筆冢吏看到自家大老對一個年輕和尚畢恭畢敬,無不訝異。不過費老向來治軍甚嚴,無人敢站出來相問,只得互相交頭接耳,紛紛猜測。

陸遊道:「既然知道我是陸遊,為何還不退去?」

他語氣倨傲,可身份在那裡擺著,並沒有什麼人覺得不妥。但在場之人仔細一品味陸遊的話,卻能感覺到倨傲之後的一絲無奈。以陸遊的烈火性子,面對諸葛家滅韋家這等大逆之事,居然只要求諸葛家退去,其中曲折,頗堪尋味。

費老何等樣人,細細一想便聽出弦外之音,便從容答道:「老前輩,在下也是矢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一句話本出自三國時期的陳琳。袁曹大戰在際,陳琳為袁紹寫討曹操的檄文,文采斐然。後來曹操打敗袁紹,便拿著檄文質問陳琳,陳琳回答:「當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言其不得已之情形。

費老拿出這一句話來回答陸遊,其中寓意頗深。

陸遊冷冷一笑:「當年諸葛家和韋家雖然屢生齟齬,終究還是同為諸子百家之後,同氣連枝,知道『外御其侮』的道理。這一千多年過去,怎麼你們諸葛家越活越倒退,反與儒門勾結,兄弟鬩牆?」

費老道:「我家族長深謀遠慮,作這種決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身為部屬,只是執行家主的命令罷了。」

「荒唐。」陸遊面色陰沉起來,「他日筆冢復開,見了筆冢主人,你們也要如此辯解?」

「此非在下所能逆睹。」費老回答,這是諸葛亮〈後出師表〉里的一句。說的是北伐曹魏之事,勢在必行,至於成功與否,就不是諸葛亮他所能看到的了。比起〈前出師表〉的意氣風發,這一句卻透著几絲蒼涼與無奈。

陸遊看著費老,半晌方道:「今日之事,沒有轉圜?」

費老迎視著陸遊的逼視,毫不畏懼:「沒有,今日韋家必滅!」語氣斬釘截鐵。

「若是我不答應呢?」陸遊皺起了眉頭,周身開始散發出不善的氣息。諸葛家的筆冢吏們如臨大敵,他們從未見過一個沒筆靈的人能釋放出如此強烈的力量。

費老沒有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臨行前,家主叮囑我說,若是在韋莊遇到前輩,就拿出此物來。」

在他手裡放著的,是一卷裝裱精良的字軸。費老手腕一抖,這卷字軸「唰」的一聲,全卷展開,其上墨汁淋漓,筆劃縱橫,寫的乃是一首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正是唐婉兒那一首〈釵頭鳳〉。陸遊見了這筆跡,面無表情,眼角卻微微一跳。他與唐婉兒的戀情故事,影響至深。他能從彼得和尚靈魂深處復活,與此女亦是大有淵源。實在沒想到,諸葛家的人居然又拿出了這詞出來,不知有什麼打算。

費老道:「柳苑苑的怨筆雖然已毀,不過在她去高明山前,她的主人就留了後手。這首詞乃是她臨行之前,用怨筆筆靈親手所書,可以視作是唐婉兒親筆。陸前輩,這便送予你吧。」

他伸手輕遞,那字軸便自動飛起來,飄飄悠悠飛到陸遊身前。陸遊雙手接住,微微顫抖,去摸卷上的墨字。唐婉兒的筆跡,他極為熟悉,這時重睹舊物,一時間竟有些心神激蕩。

文人筆靈,素來有相剋之說。司馬相如的凌雲筆大氣凜然,卻敵不過卓文君;李太白的青蓮筆縱橫洒脫,碰到崔顥亦是束手束腳。所以當初秦宜用崔顥的〈登黃鶴樓〉,能鎮住羅中夏;而費老用卓文君的〈白頭吟〉,可以輕易封印歐子龍。

而陸遊的剋星,便是這一首〈釵頭鳳〉了。

那字軸開始放出絲絲縷縷的光芒,這些墨跡如同一片瘋狂生長的藤蔓般,很快就爬滿了陸遊全身,把他層層包裹起來,就像是一具墨色的木乃伊。那些哀怨詞句,纏繞在他身體之上,不得解脫。

若是陸遊本尊在此,這字軸未必能有什麼大用。可如今在彼得和尚身體里的,只是陸遊的一縷意識,實力甚弱,唐婉兒親筆所書的〈釵頭鳳〉足以克制。

陸遊那一縷意識被字軸緊緊鎖住,雖不至湮滅,但卻無從發揮。換句話說,陸遊如今淪為了一個純粹的看客,只能坐視旁觀,喪失了干涉的能力。奇怪的是,面臨絕境,他沒有做任何掙扎,只是任由這字軸把自己周身緊緊纏住。

費老見陸遊已被制住,大大鬆了一口氣。在大戰之前,「他們」將這一幅字軸送給老李,又轉交給自己,說如果陸遊出手干涉,就祭出這東西來。如今來看,「他們」真是算無遺策,完全料中了局勢的發展。

陸遊既除,費老心中大定,把注意力轉向了韋定國:「韋族長,今日之事,不得不為,希望你能原諒。」

「哼,你殺我族人,毀我家園,還這麼多借口。」韋定國冷冷回答,他已從剛才的悲痛中恢複過來,整個人變得極其冷靜。陸遊的意外被縛,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只要你讓開藏筆洞,我可以答應你,韋家沒有筆靈之人,我們不會追究。」

「哦。」韋定國負手而立,卻沒有挪開的意思。

「韋族長,建立一個沒有筆靈的世俗韋莊,難道不是你的理想嗎?」費老似乎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你說的是這種韋莊?」韋定國嘲諷地努了努嘴,在費老和諸葛家筆冢吏身後是一片曾經內庄的廢墟。「還是算了吧。」

費老閉上了嘴巴,他知道已經不可能勸服這位韋家最後的族長。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為韋氏家族來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他雙目平視,緊抿嘴唇,高高舉起了右手,這是總攻擊的信號。等到他的手落下來,韋家就會徹底消失。

在諸葛家全體筆冢吏的團團包圍之下,任憑誰來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費老的手慢慢落下。

這時候,被字軸緊緊包裹住的陸遊忽然站直了身子。

費老愣了愣,他先凝神觀察了一下,確定陸遊仍舊被束縛著,沒有任何掙脫跡象,這才放下心來:「陸大人,您如今只是一縷魂魄,又何必螳臂擋車呢?」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陸遊的聲音顯得異常平靜。

費老略怔,旋即嚴肅地回答:「如今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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