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摘盡庭蘭不見君

一聽到「筆冢」這兩個字,朱熹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雙手一撐,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發現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闊,一片片井田阡陌彼此相連,井田之間稀稀落落坐落著十幾處茅屋,偶爾還可聽到雞鳴狗吠,儼然一派恬靜的田園風光,讓人心神一暢。那一片村落之中,還有棟三層閣樓矗立其中,顯得別有風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觸目皆是桃樹,陣陣馨香正是從那些桃花中飄來。陸遊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這一次你可撿回了一條命。」

朱熹沒理睬他,轉動腦袋,試圖找出剛才那個聲音的來源。這時候,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經很久了,可惜一直緣慳一面,如今方才得償所願,可真教人高興。」

「尊駕……可是筆冢主人?」朱熹躊躇了一下,謹慎地問道。

那聲音「呵呵」一笑,略帶羞澀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環顧四周道:「這麼說?這裡就是筆冢嘍?」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由一驚道:「難道這裡就是……」

陸遊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現在的反應完全一樣。你猜的不錯,這裡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嚮往的那個桃花源了。」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朱熹不知讀過多少遍,但只當是一則寓言而已。就算是陸遊說去常德的時候,他也沒多想什麼。現在仔細回想,常德府正是舊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淵明所寫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覺得喉嚨有些乾燥。陸遊也不去打攪他,讓他慢慢去消化這個事實。自陶淵明以來,這世外桃源多少人夢寐以求,誰能想到居然是筆冢的所在呢?

「當初五柳先生來訪,我曾叮囑他不足為外人道,卻沒想到他離開以後,居然寫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記》,既讓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沒有違背對我的誓言,可真是個妙人。」筆冢主人的聲音充滿了懷舊和感慨。

「原來桃花源就是筆冢。」朱熹沉吟。

陸遊糾正他道:「非也非也,應該說,筆冢是在桃花源內。只是如今筆冢主人閉關,我們無緣得見罷了。」

這時候,桃林深處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起來,瞬息間聚成一張小圓石桌與三個石凳。一陣山風悄然吹過,桃花遍灑,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變成了一壺醇酒與三隻酒杯。

桌邊一棵桃樹身形忽變,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著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著陸遊和朱熹。他身旁還站著一位梳著雙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見到生人,有些畏縮,連忙躲到了男子背後。

這男子忽然開口道:「在下閉關不出,不能親身恭迎,只能權借桃木為身,略備薄酒,還請晦庵先生見諒。」

朱熹仔細端詳這筆冢主人的桃樹化身,長眉細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膚上隱約可見一些樹皮紋理以來,表情神態竟與真正的人類無異,不禁暗暗稱奇。筆冢主人聲音一起,這化身的嘴唇就隨之嚅動,倒也似是它在講話一般。那個小童生得唇紅齒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兩步,忽然發現那半空中懸浮的筆靈們嗡嗡作響,這才想到那些筆靈仍舊還連著自己的身體,為自己輸送著力量。

陸遊見他這副發怔的表情,嘿嘿一笑,連說帶比劃道:「你當時在船里忽然暈倒,可把老夫給嚇得三魂出竅,嘖嘖。好在那時候離桃花源已經不遠,我一路狂奔,用壞了三、四個筆僮,這才趕到筆冢。」

「多謝陸兄。」朱熹拱手稱謝。

陸遊「嗤」了一聲,不屑道:「我有什麼好謝,要謝就謝筆冢主人吧。你能撿回這條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筆冢主人實體,只得遙空一拜。筆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於我筆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廟之事,我已聽陸遊說了。若非你仗義出手,那幾枝筆和陸遊這個冒失鬼,都難免會被吞噬。先生為我筆冢受傷,我拼力救治,那是份內之事。」

陸遊插嘴道:「你調教的那兩家好後人,要嘛貪生怕死,要嘛愣頭愣腦,可拖累了我們不少,白白糟踐了這許多好筆。」他隨手一揮,把從戎、凌雲、麟角和常侍四筆扔給筆冢主人。筆冢主人略一招手,它們便消失了。

筆冢主人略帶痛惜道:「這凌雲和麟角怎麼傷得如此之重……咦,連從戎都沒什麼生氣了。沒幾百年時間,只怕是恢複不過來。」

陸遊道:「哼,還不是你所託非人!」

筆冢主人淡淡道:「看來當初我把凌雲賜給韋家,麟角賜給諸葛家,是個錯誤,也許交換一下,會好很多。」他說完轉向朱熹鄭重其事道:「見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來訪,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種方式。全怪我御下無方,以致有此橫禍。」

陸遊撇撇嘴,冷哼了一聲,拽著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嚇得朝後躲了躲,陸遊大眼一瞪:「怕什麼,難道我會吃了你?你這娃娃哪裡來的?怎麼先前沒見過?」

小童囁嚅半天,不敢出聲。筆冢主人道:「別欺負小孩子了。」隨即讓朱熹伸出右手來,摸了摸他的脈搏,頜首道:「現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剛被送來的時候,靈力損耗過巨,又失去了本源,無可補充,以致真氣不繼。再晚來幾個時辰,整個肉身的生氣都會被耗盡。」

「失去了本源?難道說,他的紫陽筆沒了?」陸遊驚道,他也是第一次聽筆冢主人說起。一轉頭,他看到朱熹那兩鬢白髮,便明白了幾分,心中一陣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來是早已知道這個事實了。

筆冢主人吩咐小童給三人都斟滿一杯桃花酒,繼續道:「好在你是純儒之體,意志精湛。我便招來這幾枝儒筆來,與你直接灌輸靈台。」他手指一併,那幾枝原本懸在半空的筆靈紛紛飛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這幾管筆靈,煉自馬融、徐遵明、孔穎達、韓愈等人,俱是歷代大儒,與你的體質頗有相似之處,不會產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經身具眾家之長,儒氣充沛,就算筆靈已失,性命應是無礙了。」

朱熹聞言,凜然離座整冠,對每一枝筆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來叩了三個頭,一絲不苟。

筆冢主人訝道:「晦庵先生為何先執弟子禮,又行奠喪之禮?」

朱熹正色道:「這幾位先師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讀,深受教誨。這次又得他們傾力相救,僥倖活下了,自然須執弟子禮致謝;可我看到這些先賢的靈魂,不散於萬物,卻被禁錮在筆靈之中,如轅馬耕牛一樣受人驅使,淪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禮,以致哀悼感傷之情。」

筆冢主人聞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贊道:「晦庵先生真是個直爽人。」然後斜眼看了眼陸遊,戲謔道:「老陸,你平日自命瀟洒直率,怎麼如今卻拘束起來?還不及晦庵先生。」陸遊瞪大眼睛道:「我哪裡拘束了?」

筆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開,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陸遊被筆冢主人說破,面色一紅,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氣哼哼地幹了一杯。筆冢主人轉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規規矩矩捧起杯子,一飲而盡,只覺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嚨,散至四肢百骸,說不出地舒坦。那幾枝筆靈照舊飛入童子身體內,隱沒不見。

筆冢主人捏著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筆靈的存在有何意義,這問題見仁見智。不瞞晦庵先生說,自從我從秦末煉筆開始,就一直有所爭議。我所煉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覺得肉體雖滅,筆靈卻可存續千年,不失為長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願,但也不抗拒,覺得無可無不可;有些人卻如先生想的一樣,視筆靈為囚籠,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被收入筆冢。」

朱熹眉頭一揚,對筆冢主人的開誠布公覺得有些意外。筆冢主人停頓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時節,曾經有一位詩仙。我本已得了本人首肯,把他的才情煉成了筆靈。可那筆靈卻是天生不羈,煉成之後便直接掙脫了我的束縛,消失於天跡。我還從未見過如它一樣對自由如此執著的筆靈。」

陸遊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過最蠢的事情了,多麼優秀的一管筆靈哪!你每次一提起來我都難受。」兩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幹了一杯。

筆冢主人又道:「還有唐婉兒那枝,就算被煉成了筆靈,仍是幽怨衝天。」

陸遊神色一黯,低聲道:「我本是想可以時時見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還不如放她解脫。」

朱熹沒想到一貫豪放的陸遊還有這麼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著酒壺走過去,好奇地望著他,朱熹擺擺手道:「去給他們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筆冢主人那邊。等到另外兩個人又喝了兩杯,朱熹方才慢慢問道:「筆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麼想法?難道他甘心化身為筆奴,供人驅馳嗎?我想尊駕當年煉天人筆的時候,一定與他有過交流。」

兩個人聽到董仲舒這名字,都停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