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遇難不復相提攜

「筆冢?」

朱熹拈著這份雲箋,面沉如水。陸遊解釋道:「這筆冢,乃是筆冢主人的居所,其中藏著萬千筆靈,是個至靈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時,筆冢主人突然封閉了筆冢,自己歸隱其中,至今已經快五十年了。」

朱熹問道:「那筆冢主人既然已然閉關,又如何能見人呢?」

陸遊把情緒收回來,回答道:「那是個秦末活到現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聖。他平時只用元神與筆冢吏們溝通,沒人見過他的本尊……你是這五十年第一個被邀請入冢之人。」

朱熹「哦」了一聲,把雲箋隨手擱在身旁,不置可否,絲毫沒表現出榮幸的神情。這種神異之地,在他看來終究是旁門左道,遠不及鵝湖辯論這種道統之爭更讓他有興趣。

陸遊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這塊頑石的古怪脾氣,只好拍拍巴掌,從坐席上站了起來:「好啦,你也不急於這一時答覆我,你們先去論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們說完。」他掃了一眼陸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說:「只是有一條,可不要用紫陽筆嚇唬我的這些賢侄們哪。他們可是老實人,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懂。」

「學術上的事,自然要用學術上的道理去說服。」朱熹一本正經地回答。

陸遊的笑話撞到了鐵板,露出一副興趣索然的表情,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們繼續……」

說完陸遊大搖大擺走出澄心亭,隨手抓住附近的一個小沙彌問道:「喂,小和尚,去給我找間住處來。不用太乾淨,不過得要能喝酒吃肉。」

小沙彌縮著脖子顫聲道:「鄙寺戒律嚴,從無酒肉……」

陸遊瞪大眼睛怒道:「沒有酒肉,算什麼和尚!」拎著他後襟大步走出山門。

看到陸遊離開,朱熹雙袖拂了拂案幾,不動聲色地對陸九齡、陸九淵道:「兩位,我們可以開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開始散發出驚人的氣勢,就像是一位即將開始決鬥的武者。

※※※

鵝湖之會,一會便是三日。

這幾日內,朱熹持「理論」,陸氏兄弟持「心論」,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戰。陸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氣已經修成了筆靈,氣勢上未免弱了幾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諾陸遊,不曾動用紫陽筆,亦不曾運用浩然正氣,純以論辯對陣,一時間倒也旗鼓相當。

……一陣悠揚的鐘聲從鵝湖寺中向四外傳開,這代表論道終於結束。眾人紛紛聚到鵝湖湖畔,議論紛紛。他們都來自全國各大書院學派,都想來看一看朱氏理學和陸氏心學之間的學術大碰撞,這將決定整個大宋王朝哲學道路的走向。

只見朱熹與陸氏兄弟並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氣定神閑,看不出輸贏。陸遊推開聚集在門外的旁人,搶先一步到了門口,連聲問道:「你們聒噪了三日,可有什麼結果嗎?」

陸九齡和陸九淵相顧苦笑,陸九齡拱手道:「晦庵先生與我們各執一詞,都有創見。」

陸遊把目光轉向朱熹,朱熹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陸氏兩位,在心性上的見解是極高明的,只是他們所言『驅除心蔽則事理自明』的說法,拙者實在不能贊同,須知格物致知……」

陸遊哪裡聽得懂這些,完全一頭霧水,不耐煩地打斷朱熹道:「誰要聽你們啰嗦,直接告訴我誰贏了就好。」

朱熹道:「我既不能說服他們,他們亦不能說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陸氏兄弟的智慧,早晚會體察得到其中精妙的。」

陸九齡和陸九淵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謬讚了。他日有暇,我們兄弟自當再登門請教。」

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於將聖賢之學,廣播於九州,正打算在廬山五老峰開辦一所書院。兩位可以隨時來找我。」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你們這些人矯情不矯情!」

陸遊對這些客套話十分不耐煩,他一把推開陸九齡,把朱熹拽到一旁問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筆冢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

朱熹不急不忙道:「這位筆冢主人,有什麼奇處?治過什麼經典?」

陸遊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從來沒人在接到筆冢主人邀請後,還會問這種問題。愣怔了半天,陸遊才晃了晃腦袋,反問道:「你問這些幹嘛?」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倘若並非善類,豈不要壞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能輔仁的朋友,又見之何益呢?」

朱熹說得理直氣壯,陸遊卻為之氣結。好在他畢竟也是個文人,轉念一想,便道:「筆冢主人自秦末時起,專事搜集天下才情,舉凡經典,必有涉獵。秦漢以來的諸子百家精粹,盡於筆冢之間。你既然有志於傳播聖賢之學,那裡實在是應該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陸遊說動,他低下頭去,凝神沉思。陸遊見這個慢性子沉默不語,急得原地轉了幾圈,末了一拳恨恨砸在鵝湖寺的山門之上,震得那山門晃了幾晃,旁邊一干人等都嚇得面如土灰。陸九齡連忙勸道:「叔叔你幹嘛如此急躁,哪有這麼強迫請人的。」

陸遊拽了拽自己的鬍子,又瞪著眼睛看看朱熹。他來之前誇下海口,說一定會勸服朱熹同去筆冢,眼下這傢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這讓陸遊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憚朱熹的紫陽領域,陸遊真想用從戎筆狠狠地敲一下他的頭。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光景,朱熹終於開口說道:「那筆冢之中,可有鄭玄、馬融、王肅、孔穎達等人的筆靈?」他所說幾位,皆是歷代儒學大師。

陸遊長舒一口氣,連聲道:「自然是有的。」

朱熹點點頭:「既然如此,讓我瞻仰一下先賢的遺風,也是好的。」

陸遊大喜,拽著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連忙把他攔住,又問道:「只是不知那筆冢是在哪裡?我不日將去廬山開書院,不方便遠遊太久。」

陸遊道:「只管跟我來就是,耽擱不了你的事情!」

於是陸遊一扯朱熹袍袖,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鵝湖寺。陸遊腳下有神通,幾息之間就躥出去很遠,而朱熹看似身法滯拙,卻始終不曾落後。兩人轉瞬間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陸九齡、陸九淵兩兄弟立在山門前,久久不曾說話。

「哥哥,他們已經走遠,我們也回去吧?」陸九淵忽然道。鵝湖之會後,他的銳氣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場辯論,他感覺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無數次的兇猛拍擊,都被輕鬆地化解掉了。朱熹沒有伶牙俐齒,甚至還有些口拙,但那種穩如泰山的氣勢,卻完全超越了自己。

陸九齡嘆道:「這個朱熹哪,深不可測,未來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

陸九淵不服氣道:「焉知我等將來不會修到那種程度?」

陸九齡搖搖頭道:「他們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們走吧。」

※※※

陸遊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馬車坐騎,只用神通疾馳。一日內便出了鉛山縣,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數日之內兩人已經奔出了數百里。

這一天他們進入荊湖北路的地界,沿著官道疾行。走過一處村莊,陸遊突然放慢了速度,興奮地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來遠處官道旁邊竹林掩映處,有一處小酒家。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規模不大,卻別有一番鄉野情趣。屋前一桿杏花旗高高幌起,隨風搖擺,伴隨著陣陣酒香傳來,對那些走路走得口乾的旅人來說,十分誘人。

陸遊這一路過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陽筆,誰知朱熹是個悶葫蘆,沉默寡言,偶一張口,也大多是聖人言談、理氣心性之類,讓陸遊好不氣悶。他本是個性子瀟洒的人,哪裡耐得住這種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個鄉間酒館,怎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不讓香醇美酒好好澆一澆心中的鬱壘呢?

「老朱,咱們連著跑了幾天了,就算雙腿不累,也得鬆鬆筋骨。前面有個酒家,你我過去歇息片刻如何?」陸遊一邊說著,一邊已朝那邊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為難,簡單地說了一句「好」。孔子說過「唯酒無量不及亂」,偶爾小酌一下,無傷大雅。

兩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來,如同兩個普通的遠途旅人,並肩走進酒家。這天正值午後,日頭正熱,早有店小二迎出,帶著他們揀了張陰涼的桌子,先上了兩杯井水解解暑氣。

陸遊把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拍著桌子讓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卻雙手捧起杯子,慢飲細啜,不徐不急。店家看陸遊一身官員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來了兩大碗酒,四碟小菜。陸遊也不跟朱熹客氣,自酌自飲起來。

他們正吃著,忽然門外有三個人走了進來。這三人俱是青短勁裝,頭戴范陽笠,背著竹書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來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個饅頭。」店小二很是乖巧,見這幾個人舉止古怪,不敢多說話,趕緊轉回廚房去。那三人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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