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朱弦絕,幾回黃泉葬奇才(四)

木槿睡到傍晚才醒。

立了大功的穩婆又收了一大包金子,喜逐顏開,也不覺得困了,趁木槿睡得昏沉時替她換了臟污的床鋪,擦了汗濕的身子,換了乾淨的衣物,又教青樺等怎樣抱嬰兒,怎樣喂糖水,還讓他們去找母羊。

她告訴他們,如果暫時沒有母乳,可以先餵羊奶摹。

於是,木槿醒來時,眼前一片和諧美好才。

攔在半中間的簾帷已經被撤去,背風處的小窗打開,將陽光投入一束,正讓她一眼看到身畔酣睡的一對小兒女。

弟弟比姐姐要大些,眉眼間有父親的輪廓,並未因早產、難產顯出過於嬌弱的模樣。

穩婆鋪了氈毯在地上打盹,見木槿醒來,立刻跳起身來殷殷服侍,端來隨從們根據她的指點弄來的湯藥和食物。

木槿餓得狠了,足足喝了一碗雞湯、一碗粥,才在穩婆的阻攔下揉著癟下去的肚子暫停。

青樺見她氣色好轉許多,知道穩婆所言不虛,安睡進食後果然復原很快,這才放下心來,上前稟告木槿道:「夜間曾有狄兵來襲,但樓相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他們誑走了。樓相說這裡暫時還算安全,但下半夜時還是令咱們派人出去通知皇上和國後前來接應。」

木槿記得那奏了半夜的琴聲,忙問道:「樓大哥呢?」

青樺眼皮一跳,垂頭道:「樓相很困吧?這會兒應該還在睡。」

木槿想著樓小眠這兩日的辛勞,忙道:「記得先把飲食預備好,一醒來就給他送去。還有他素常服的葯,讓倉叔記得提醒他吃。這兩日看著他精神還好,別因為我再累出病來!」

青樺不敢看她的眼,只應道:「是!」

木槿又沉吟著問:「這邊的情形,已經去稟告皇上了?」

青樺道:「已經派人去回稟了。但皇上追擊狄兵,聽聞一路疾馳是往代郡那邊去了。那邊兵荒馬亂,不知幾時才能聽到消息。還有……當時小皇子還未產出,去的人也只能據實相稟。估計皇上聽到會著急,很可能兼程趕來。」

木槿便知許思顏必是擔憂自己,才苦追狄兵,正跟自己岔了道;再想起他算計自己、陷害樓小眠,雖不信他會真的棄逐自己,也不由有幾分怨恨苦惱,低低咒罵道:「這頭笨狼!」

正說著時,那邊已又有人回道:「去回稟國後的兄弟回來了!」

木槿忙召入相詢時,那侍從已將沉甸甸一個大包袱呈上,答道:「這是國後讓小人帶回來的,說她隨後即至。」

木槿聞得是自己素未謀面的五嫂鄭千瑤所贈,忙令人打開,卻見裡面多是嬰孩所用的鞋襪衣帽尿布鎖片等物,雖是倉促間預備,質料不算絕佳,到底比延請穩婆時臨時從市集採辦的好太多了。

另外有兩身嶄新的女子衣裙鞋履,式樣正適合在外行走時穿著。看那剪裁做工,該是鄭千瑤自己新做未穿過的。

剩下的都是藥物,上好的人蔘、茯苓等葯,又有若干瓶瓶罐罐,裡面有催生丸、保心丹、益母膏等物,都是生產前後可能用到的。

木槿稱嘆,「我這五嫂,果然細心周到!」

侍從忙答道:「正是。前幾天國主帶了曹弘那支兵馬趕著和娘娘會合,國後則帶了另外一萬兵馬隨後而行,中途又遭遇一股狄軍,所以至今未到代郡,昨晚紮營之處反而離咱們最近。國後一聽說公主正在生產,急的什麼似的,正準備折道先往這邊來。她那邊兵馬眾多,行走不便,所以遣我先將東西送過來。算行程,國後明天應該能到。」

木槿問道:「國主的事,國後該知道了吧?她竟未計較么?我原當她會想著打我一頓……」

侍從道:「昨天便該有人將國主詔書交給國後了。聽聞國後只說了句『吉人自有天相』,再未說別的。今日小人去見,更是隻字未提。」

木槿默然半晌,點頭道:「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五哥不會有事。可五哥若不是因為我,也不至於落單被人暗算。總是我拖累了他。」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從那堆葯里取出一隻玉瓶來遞給青樺,「青蛙,這個血參丸應該是母后生前練制的,最能益元補氣,你去拿給鄭倉,讓他給樓大哥服用,早晚各一次,每次三丸,對調理身子有奇效。」

青樺接在手中,一時躊躇,「這……國後不是給娘娘服用的嗎?」

木槿道:「所謂葯補不如食補。我身體底子好,如今雖弱了些,只要好吃好喝用心培補,很快便能復元。樓大哥素日就弱,受了累才需要好好調理。」

「哦,哦……」

青樺猶豫著還是沒動彈。

木槿皺眉,「怎麼了?」

「我……我這就去!」

青樺再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轉頭向外奔去,卻差點在門口和正要進來的那人撞上。

木槿抬眼瞧見,微微訝異,「鄭倉!」

木槿其實並不敢信任鄭倉。

她信任樓小眠,樓小眠也從不曾辜負她的信任,二人多次同歷患難,用生死之交來形容再不為過。

於是鄭倉身上所有的疑點,只是他的疑點。

可自從前日與樓小眠相見,她的情形便一直很糟糕,根本沒機會追究查問此事。

但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鄭倉,已與她記憶里那個威猛凶獰的高手判若兩人。

他蓬著一頭亂髮,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晃走進來,然後雙腿一屈,直直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著響頭。

木槿詫異道:「倉叔,你做什麼?」

鄭倉不說話,只是磕得越發用力,額頭很快磕得紅腫一片,滲出殷紅的血來。

木槿還待再追問,忽看到青樺在門口捏緊藥瓶惶恐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樓大哥……怎麼了?」

木槿剛剛產子,鬼門關上走了幾個來回,好容易保住條小命,身體遠未復原。

她的腿腳有些發軟,踩在沙石上如同踩在雲端般飄浮著,偏生走得極快。

青樺、離弦跟在她身後,臉色都不好看,「娘娘,慢著些,留心身子!」

這片荒漠往南尚能看到吳國的山川樹木,城廓村莊,往北則越來越空曠荒涼,一路多是一叢叢耐旱的灌木。

木槿根本沒看到什麼罌子粟花。

沿路唯一的花,是一種叫梭梭的沙漠矮樹所開。梭梭的枝葉翠綠細長,開的是白瓣紅蕊的花兒,極小,一朵一朵,溫柔地點綴著這片黃沙漫漫的空曠天地,絕不可能被誤認為罌子粟。

耳邊隱隱傳來獨幽琴弦綳斷的聲響,以及零零落落的琴音,於是,她的腳愈發地軟了,卻一路向北,幾乎奔跑起來。

獨幽,獨幽,一世幽獨……

她以前從未因琴名這樣想過,這一刻卻因那琴音里的孤單絕望和萬念俱灰驀地鑽出這樣的念頭。

以樓小眠的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擁有這樣一張琴,更不適合彈奏那樣哀傷的曲調。

她摔了好幾次,又飛快地爬起來,顧不得撣衣衫上的灰塵,推開試圖衝上前說話的青樺,驚恐地往傳來琴音的方向奔跑著,奔跑著……

天色由蔚藍漸漸轉作幽藍,黃沙卻猶有白日的炎熱在向上蒸騰。

木槿的衣衫濡濕得貼在身上,滿頭滿臉的汗水和沙塵,但終於看到了那片沙坡。

一株蒼老的胡楊樹遮住夕陽最後一抹餘輝,周圍愈發暗沉。

遒勁深郁的樹影靜默地挺立於坡上,孤單單,冷清清,拒人千里。

彷彿滿腹愁懷的旅人,正寂寞地遙望著家鄉的方向,卻固執地不肯讓人瞧出半點彷徨和悲傷。

琴音傳自樹下,那裡恍惚有一道單薄得快要消融於昏暗中的剪影。

「嘎!」

又一根琴弦綳斷了,嘔啞得讓木槿只覺心弦都快被綳斷了。

以她和樓小眠那等琴技,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撥斷琴弦。

好在,她終於奔到了胡楊樹下,見到了那道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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