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朱弦絕,幾回黃泉葬奇才(三)

為她預備的百年老山參可以補血益氣、復脈固脫,或許真能助她順利生下第二胎。

穩婆已隱隱聽到了一些話,更斷定眼前女子身份尊貴得嚇人,讓她滿門富貴或舉家覆滅很可能都只是一句話的事。

用特殊的手法替木槿按摩著腹部,她亦鼓勵道:「夫人,再堅持堅持,很快,也許很快這一胎就能生下來啦!剛你也看到了,孩子並不大,只要再加把勁,一定可以的!」

木槿道:「嗯,一定可以的!」

她這樣說著時,卻總覺得哪裡不對。

參片微苦,味道並不好,但生產帶來的劇烈痛楚相比,其他感覺似乎都已麻木,其他事情似乎都可以忽略。

忽又有一道尖銳痛意迅猛襲來,竟似直透心臟,將什麼擊裂開了一般。

在那極端痛楚里,她叫了出聲:「樓大哥呢?」

第一個孩子抱出去後,龍吟九天的琴聲便頓住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激昂歡悅將她重新引向人世間的琴聲,似乎隨時都可能中斷,如一隻傷了翼羽的大雁,努力向上攀爬著,要引她借它的眼看到更多的美好,卻忘了飛高對於它有多危險。

一旦翅斷羽折,登得越高,傷得越重,甚至可能粉身碎骨。

穩婆見狀,忙探頭出去問了,然後返身答道:「夫人,外邊的爺們說,那位爺累了,現在正在那邊帳篷里休息。」

「哦……」

想來樓小眠也許久不曾好好休息,這一向又病著,這會兒也該睡去了。

可木槿應了,心頭的煩躁不安卻有增無減,與腹間的劇痛串作一處,撞得她似乎陣陣眩暈,沙啞地痛呼著,愈發地分了心,那分娩便愈覺艱難。

穩婆焦急道:「夫人,夫人,你再加把力,使勁兒,使勁兒啊!這胎位是順的,孩子也不算大,夫人就是盆骨小了些,也不至於生不下來啊!」

她卻不知,尋常女子生孩子時,往往能在疼痛里激發出不同尋常的潛力來,將孩子推送出產道;而木槿為救人金針刺穴,早將潛力掘光,此時遠遠未能恢複,——就如泡過水的棉絮,只要用力去擰,總能擠出水分來;可如果早用碌碡碾壓過,再用人力去擰,哪裡還擰得出來?

木槿滿頭滿臉的汗水,手腳因脫力在顫抖,連呼吸都已微弱。她虛弱地笑道:「婆婆,我沒力氣了!若能讓我睡一覺,我必定生得出來!」

「這……」

穩婆顧不得滿手的血,抬起衣袖去擦急出來的淚。

要想睡過去,必定是死過去了。

腹中那小冤家根本沒放過母親的意思,木槿又痛得仰起脖頸,悶悶地哼一聲,已經很是無力。

這時,那垂著的簾帷後,忽傳來貓兒般細弱的啼哭。

木槿精神一振。

「我的孩子?」

帷後便傳來樓小眠低醇的笑,「是啊,你的孩子。」

木槿喘息著問:「樓大哥,你不是睡去了嗎?」

樓小眠道:「是啊,可睡不著。總要等你把另一個孩子生下來才放心。」

木槿道:「可你不去睡,我也不放心呢!」

又一波陣痛襲來,她扯著被頭痛苦呻|吟,顫聲道:「樓……樓大哥,不然還是陪陪我吧!陪我熬過這一夜……好疼……再彈一支曲子給我聽可好?」

樓小眠道:「好。我叫人拿琴過來。」

他的聲音始終很低,低得木槿在自己的痛苦裡再顧不得去分辨那微顫的尾音到底蘊了多少的勉強。

她自然更看不到,樓小眠被扶進來後,幾乎一直伏於地上的身子。

他被離弦背回來,半昏半醒間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木槿在找他。

木槿在找他,他的小今在找他。

即便已為人母,她似乎依然是當年他三個月大的小今妹妹,用她純良的大眼睛看著他,全心全意地信賴並依賴他。

哪怕被他丟棄在木槿下,還是咯咯咯地笑著,讓她無邪的笑聲凝固於木槿花下,成為丹柘原曾經的最美麗的風景。

所以,他被抱了進來,像小今的女兒一般被人抱進來。削瘦的身體卧在氈毯上,淺淡如即將消失的一抹煙痕。

提籃里的小公主被吵著了,不過咿呀呀啼哭兩聲,便照舊酣睡,也不懂得為他無法調勻的氣息稍稍打些掩護。

現在,木槿要聽琴……

他壓著唇,無聲地咳,便看到手掌和袖口沾了血,慢慢地洇染開來。

或許,是上天賜予他最後的禮物?居然依稀有著木槿花的形狀。

他淺淺地笑,向門口的鄭倉道:「還等什麼?」

鄭倉眼底如有濁漿滾動,沉沉地一轉,拖著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樓小眠等的自然不是龍吟九天琴。

龍吟九天琴珍貴,且是許思顏所贈,木槿愛逾性命,青樺等惟恐遺失或損壞,早已抱在屋子裡。

片刻後,鄭倉端來一碗琥珀色的湯,樓小眠勉強坐起,微顫著手捧來喝了。

身後的離弦立時聞出是罌子粟的氣味,不覺變了臉色。

側耳聽著那一側木槿低弱的呻|吟和無力的掙扎,他將掌心抵到樓小眠後背,將武者的真氣慢慢輸向他體內。

樓小眠的手便穩定下來。

他接過青樺跪在地上含淚呈來的龍吟九天琴,放到自己膝上,緩緩撥弦。

彈的是,一支《西江月》。

木槿在虛弱和疼痛里半昏半醒地掙扎著,耳邊便傳來樓小眠清醇柔和的低低吟唱:「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可樓小眠自己也不知道,若這一生,重新來過,他會是怎樣的抉擇。

對深杯酒滿,賞小圃花開,自在歌舞,無拘無束……

呵,若有小今相伴,若有小今相勸,或許,他真能放下那一切吧?

往事在琴聲里仿若蒙層了輕紗,帶著醉酒般的微醺,不經意又撞到腦中,如曇花乍放,如空谷蘭香。

那個在木槿花下咯咯咯歡喜笑著的小今,那個半夜三更聽著琴聲一頭撞到他書房裡的小今,那個垂涎他的獨幽、隨手一曲振人心魄的小今,那個常常被他嘲諷並呵護、卻還拖著六個月身子在泥水裡拚死保護他的小今……

若無仇恨,若無心結,若無那麼多的算計和陰謀,他應該不是而今的結局吧?

青史留春夢,黃泉葬奇才……

這日上午,江北許多百姓見到了一幅奇景。

天空浩緲無際,滿天的紅雲壓得低低的,卻被朝陽照亮,如發著光的碩大綢緞。山川河流亦被敷了一層璀璨的淺緋色,亦如一匹精妙絕倫的織錦。綢緞和織錦間,有一處雲層像被什麼撕裂了一處口子,陽光便從那道口子里直直地投射下來,照向那處人跡罕至的荒漠。

若有緣行經那片荒漠,更能見到那束陽光正籠罩著一間極簡陋的石屋,彷彿那間石屋正向外閃耀著萬丈金光。

宛若仙樂的琴聲里,一聲宏亮的嬰兒啼哭,驚醒了石屋附近幾乎已經等成石雕木塑的眾人。

不知誰指著天空那束投向他們的陽光,歡喜叫:「大吉之兆啊,大吉之兆!皇后這一胎,必定是皇子,是皇上的嫡長子!」

皇上的嫡長子,配合出世時的祥瑞,那可以想見的遠大前程和尊貴無疇已經呼之欲出。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嬰兒啼哭聲響起時,琴聲也止了。

炕上那個疲憊得失去知覺的女子,只問得兒子一句平安,便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從丑初生的第一胎,到辰正左右生的第二胎,足足隔了三四個時辰。

她再不知道,當她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時,另一個人也正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卻用琴聲支撐她,並指引她走向光明的生。

天亮了。

陽光明燦,紅雲絢麗,荒漠上的沙土被照得粒粒閃亮,金子般耀眼。

素衣的男子被輕輕地抱了出來。

他像一張紙,輕,薄,雪白,柔軟。

全無生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