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朱弦絕,幾回黃泉葬奇才(二)

木槿目前情形,連逃都沒法逃;跟她的隨從除了她自己倖存的四名近衛,便只剩了離弦和隨樓小眠前來的十餘名健壯蜀兵。

敵我實力懸殊,怎麼和人打?

樓小眠搭向龍吟九天琴的手早已縮回才。

他掃過眾人,「我去和他們談。鄭倉,離弦,你們跟我走一趟。其他人在這邊候著吧!」

青樺待要相阻,可他們這邊寥寥一二十人,而那邊馬蹄聲隆隆如雷,怕有幾百上千人,便是全衝上去也不過螳臂當車。

而鄭倉倒無異議,已為樓小眠牽來馬匹,扶他坐了上去,牽馬迎向迅速襲來的狄兵。

離弦滿腹狐疑,只得提了寶劍隨在樓小眠身側,預備見機行事。

仲夏的北疆,白天炎熱,夜間卻還清涼。風沙很大,樓小眠似被風吹得嗆著了,拿帕子掩住唇一直咳著。

離弦在馬後隨行,忽覺一滴水珠飄到面頰。

他抬頭看看頭頂墨藍天空那輪皎潔異常的明月,納悶地去擦臉上的水珠。

撫過水珠的指尖,便多出一痕嫣紅。

他怔了怔,忙湊到鼻尖一聞,已嗅到一抹淡淡的血腥之氣。

前面已見大團黑影奔來,樓小眠忍住咳嗽,挺直脊背,慢慢鬆開了掩唇的帕子。

絹帕飄飄滾滾自離弦身畔擦過,落於後方的沙土上。隨風翻轉之際,離弦輕易看到了已經染透帕子的大片殷紅。

忙抬頭看樓小眠時,卻見他神色淡漠,眉眼安靜,除了過於消瘦,再看不出其他異樣。

而鄭倉為他牽著馬,同樣恍如未覺。那半毀的臉龐,竟如戴了面具般木然。

只是細細看去,那木然里分明有種走投無路般的絕望和悲愴。

掙不脫,也無意掙脫,只能如現在這般,木然地向前走著,哪怕是絕崖,是深淵,是讓他們萬劫不復的地獄。

而前面,也許真是地獄吧?

若離弦沒看錯,引領狄兵前來之人,正是慶南陌。

這麼多勇武的騎兵,離弦自己或許能仗著一身絕世武藝殺出一條生路,可絕對沒能耐帶走病勢不輕的樓小眠。

鄭倉少了條手臂,連自保都已做不到了吧?

狄兵正將他們迅速合圍之際,樓小眠忽高聲道:「竺小耀!」

慶南陌忙從騎兵中衝出,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樓小眠,面上笑容陰晴不定,「樓相,別來無恙啊!」

投回狄軍後,知道他原來姓竺的人並不少。這個姓氏曾讓他半生流離,有家歸不得;但也是這個姓氏,讓他返回狄軍後並未因為回雁坡估算錯誤害得狄軍元氣大傷而受到任何怠慢。

當年竺家、都家都是左相金柬的支持者,在金氏家破人亡後亦被陷害追殺,無處容身;但如今,都泰已經重掌兵權,他堂兄竺衡也是狄王近年最寵信的大臣之一。

可「小耀」是他乳名,即便北狄,也只有寥寥幾名至親方才知曉。

樓小眠無視那些舉向自己的刀槍,淡淡地笑了笑,「我姓金。」

慶南陌不覺握緊韁繩,「你……」

樓小眠道:「你之所以想到往這邊尋找,是因為我從前派出的閔衛,曾經約你在這裡見過兩面,對不對?」

慶南陌驚喜道:「你……你是……」

他忽轉過頭來,以狄語吩咐幾句,便見狄騎迅速收攏刀槍,紛紛向後退去,轉眼退到數十丈外,只留下了慶南陌和他的兩名心腹親兵。

慶南陌驅馬再上前數步,欠身行了一禮,「上月我伯母生日,收到了金公子送的珊瑚樹,兄長前兒來信提及,說老夫人很是喜歡。」

樓小眠笑了笑,「竺將軍別試探我了!十九年前那場劫難,竺家比金家好不到哪裡去。你幾位叔伯都已遇害,夫人們也屢遭凌迫,沒幾年便先後逝去。我只知竺衡母親的忌辰是在二月,生辰還真不知道,又怎會送什麼珊瑚樹?」

慶南陌被他把上一輩的事都抖落乾淨,不由大窘,神色這才恭謹,低聲問道:「我知道兄長有好友潛在吳國朝堂,一直派人暗中聯絡指點,助我平步青雲,卻不知竟是樓相,更不知樓相便是金家公子……上個月聽得樓相被遣來朔方城,我還猜疑著樓相到底哪裡觸怒了皇上,再沒想到樓相便是公子,不然早已遣人和公子聯繫了!」

他說到這裡,卻又禁不住地納悶。他久在江北,當然知曉朔方城底細,早看出皇上對樓小眠滿滿的惡意。但江北尚有許多狄兵,連統兵的都泰都和金家同氣連枝。以樓小眠才智,若想脫身返回北狄,應該不算太難吧?

樓小眠明知其意,坦然道:「皇帝抓了金家三百多族人,逼我為其所用。」

慶南陌倒吸了口冷氣,「那公子……現在何以在此?」

樓小眠淡淡道:「我在找籌碼,保住我的族人。」

慶南陌目光轉動,「皇后?」

都泰曾派北狄高手在孟緋期的帶領下襲擊蕭以靖,慶南陌聽逃回的高手說目前蕭以靖、蕭木槿落了單,且受傷的受傷,懷孕的懷孕,料得走不遠,才領了一隊人馬拋開那邊的激戰前來尋找。如果能抓到這兩位,對未來的對峙當然大大有益。

但樓小眠再不肯回答他,只輕輕笑了笑,「這邊的事牽涉甚大,你不宜再卷進來。等我辦妥後,會立刻過去和你們會合。替我向都泰問好。」

他答得溫雅從容,卻絲毫不容置疑,且有遣他離去之意。

慶南陌不過稍稍猶豫,便行禮告退道:「既然這樣,我便在狄營恭候公子回歸!」

以金家在狄王心目中的地位,只要樓小眠肯回歸,未來功名封爵,顯然不會比都泰或竺衡低。且慶南陌聽聞這幾年狄王對金妃愈發思念,對下場慘淡的金家很是歉疚,若因為他的參與害了金家三百餘口人質,恐怕他得吃不了兜著走。

權衡再三,能不能抓到皇后便沒那麼重要了。

慶南陌很快領了那隊騎兵奔遠。

離弦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劍柄,疑惑地看向樓小眠。

國主蕭以靖從未提過樓小眠身份,但顯然早就心知肚明。剛才樓小眠更是當著離弦的面承認了這一點。

蕭以靖肯將木槿將給樓小眠,一則因他的傷勢刻不容緩,實在無奈,二則應該是聽了樓小眠的承諾,相信樓小眠即便是狄人,也會好好照顧木槿。

現在,樓小眠真打算用木槿去換金家三百多口人質么?

離弦正驚疑不定時,忽聽鄭倉驚呼:「公子!」

原來如白樺般端坐於馬上的樓小眠,竟無聲無息一頭栽下馬來。

那飄落的身形,如一截被折斷的枯枝,蕭索乾澀,全無方才面對慶南陌時的勁秀有力。

「樓相!」

離弦忙衝上前查看,只見樓小眠雙目緊闔,面白如紙,已然昏倒在地。

他忙問向鄭倉,「怎會這樣?有沒有葯?快拿葯來!」

鄭倉單手捂著臉,那樣的八尺漢子,竟悲慘地哭號出聲:「沒有葯……沒有葯了!」

「可以救他命的葯,他全拿給皇后吃了!」

又一撥兒陣痛過去,木槿滿臉汗水,鬢髮凌亂,卻喘著氣,將穩婆遞來的參片咀嚼完,說道:「再給我兩片。」

她聽到她剛出世的女兒在外面如小貓般啼哭,嬌嬌細細的,哭得她心都快要化了,說不出是酸還是甜。她期盼著另一個孩子的出世,她期盼著度過這個劫數,收穫歷盡苦難後還屬於她的滿滿的快樂和幸福。

穩婆又是驚怕,又是歡喜,忙將參片送到她口中。

接生那麼多次,她看得再明白不過,眼前的產婦掙扎了一天多,在生第一個時便已體虛力竭,卻奇蹟般地從半昏迷中醒來,產下了女兒。

以這樣的體力,第二胎當然更加艱難。

但這女子顯然不肯放棄,一雙眼睛睜得又黑又大,正以她超常的意志力繼續咀嚼參片,努力地積攢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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