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天涯夢,月缺難圓清夜永(一)

晉州城。

城門大開,數千騎疾奔而出,領頭之人身著的軟甲上罩了煙黃色帝王常服,肩胸部五色金線繡的雲龍曜曜閃光,幾欲破空而出。

竟是許思顏。

俊美的面龐滿是塵灰,原本清亮的眼眸裡布滿血絲,又似有什麼在燃燒。

再三叮囑周少鋒務將書信親手交給張珉語,然後自己領了部分禁衛軍晝夜兼程趕來,惟恐出一點差錯,卻還是出了差錯罘!

周少鋒緊隨他身後,兀自在懊惱憤恨。

「慶南陌跟我說張大人當晚即回,讓我稍等片刻,誰知竟是緩兵之計!張大人因為察覺慶南陌不對勁,只是暫無確鑿證據,所以未曾回稟皇上,才借口巡視各處兵營離開晉州繼續追查……我這邊毫不知情,竟被他誑住,隨後中了迷|葯被囚,被他搜走了皇上書信!」

許思顏執緊韁繩催馬而行,闔了闔眼沒說話颮。

成諭在旁勸道:「皇上不必太過憂心,方才不是有人回報,說有大股狄兵被皇后和從悅公子所率兵馬殺得大敗?足以證明皇后不但無恙,還打了大勝仗,羸得漂漂亮亮!」

許思顏眸光如雪,沉聲道:「她會防範狄兵,卻不會防範慶南陌!」

慶南陌拿了他的親筆信在手,會把他的木槿引向何處?

樓小眠有自己的想法,並不曾將木槿身世告知北狄,慶南陌應該也不會知曉。那麼,慶南陌對付起木槿來,很可能無所顧忌……

拖著八九個月身子的木槿,該怎樣面對那隨時射向她的明刀暗槍!

看著遠方沙塵後隱隱的青山輪廓,他掌心的汗意早已濡濕的馬韁。

木槿,撐住,相公來了!

櫟樹林。

青樺等安葬了許從悅,尋了隱蔽處安頓木槿。

他們抓了頭小鹿烤熟,將最肥美的鹿腿留下,想等木槿醒來時食用。

算來從昨晚到現在日頭再度西沉,她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可木槿始終沒有醒,甚至連呼吸都漸漸微弱下去。

她晨間本已筋疲力竭,連馬都坐不穩,隨後趕回救人,卻又似完全恢複了體力。

那時好得奇怪,就如後來昏迷得奇怪。

她隨身的百寶囊里良藥不少,青樺不明緣由,也不敢給她亂用,只餵了兩粒益氣補血的藥丸,再和諸近衛輪流照顧著,用葉片盛來清水喂她。

眼見木槿毫無好轉,青樺等人再不敢在此久留,卻在下面的去向問題上犯了躊躇。

他們原要去朔方城。

但朔方城孤城一座,距離各處城郭甚遠,去了後不怕有敵來犯,可又從哪裡找大夫替木槿診治?慶南陌的身份今天應該暴露了,可誰也說不準晉州剩餘的守將對此持怎樣的態度。

算來算去,目前最可靠的做法是跟國主蕭以靖會合,他必會傾盡全力相救心愛的妹妹。

可蕭以靖現在在哪裡?素心香點了兩次了,為何還不見有人來找?

三名近衛正在計議時,忽覺前方樹影一動。青樺立時喝道:「誰?」

但見人影一晃,一個黑衣女子站到了他們跟前。

她身材高挑蔓延,舉手投捉透著股子清冷孤漠,頭上截著一頂黑色帷帽,將整張臉連同脖頸一起藏得嚴嚴實實。

瞧一眼地上的木槿,她揚身向外喚道:「國主,在這邊。」

卻連聲音也冷得像數九天寒冰下的碧水。

青樺等聽得「國主」二字,已是精神大振。

不過片刻,果見另一道黑影飛快掠過樹影奔來,然後失聲喚:「木槿!」

玄衣如墨,容貌俊秀,眉眼沉凝,正是蜀國國主蕭以靖。

他身後跟著滿頭血污的顧湃,此時也衝上來,看著木槿的模樣傻住了。

蕭以靖已將木槿抱起,探手搭上她脈門,額上頓時湧出汗意,抬頭看向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走過去,立時摘下帷帽,跪坐到地上替木槿診脈。

眾人看到她帷帽下的模樣,無不駭然。

那面龐滿是疤痕,宛若溝壑縱橫,令人望之欲嘔。但她的眼睛卻生得極好,眸光明亮異常,直攝人心。

時隔多年再度看到這樣的疤痕,這樣的眼神,青樺立時記起了她是誰。

曾跟從夏後學醫的宮中女史田烈。

聽聞後來她的醫術越來越高,很快便不再是宮中女史了。但終日究竟在做什麼,大約只有國主和她自己才知道了。

但有田烈出手相救,木槿應該沒事吧?

果然,不過片刻,她便找到了病因。

她將木槿扶起,先去看頸後,拿手指捻了幾捻,竟從玉枕穴拔出一根長約半寸的極細金針來。

再左側耳後風池穴撫摩著,慢慢又捻一根,接著右側風池穴也找到一根,然後是百會、上星、本神、頭維諸穴……

頭部幾大要穴,竟先後拔出了九根金針!

蕭以靖吸了口氣,問向青樺,「誰做的?」

青樺驚駭之極,忙搖手道:「公主暈倒後一直是我們在旁邊守著,並未再遇敵。再不知這金針什麼時候扎的。」

其他三名近衛亦是瞠目結舌。

都是從蜀國跟去的老人,侍奉多年,自然不會對木槿下這樣的毒手。

田烈已道:「恐怕是公主自己。公主並未認真習過醫術,還敢用這種手法拿自己冒險,看樣子還成功了,著實令人欽佩,欽佩!」

蕭以靖黑眸愈冷,「什麼手法?可否一次說完?」

「妾身在說呢,是國主太心急了!」田烈唇角彎了彎,似乎在笑,卻扯得滿臉溝壑愈發猙獰,叫人不敢直視,更顧不得欣賞她那雙還算好看的眼睛了。

她將木槿自蕭以靖懷中接過,讓她微側了身卧著,熟練地拍打著她身上的穴位,緩緩道:「這種手法是以金針刺穴,以激發出人體最大潛能,讓人在一段時間裡擁有超常的體力和精力,也可讓原本衰弱的體力瞬間凝聚,恢複到最佳狀態。但金針所刺的九大穴位都是頭部要穴,稍有訛誤,非死即殘。當然,這樣高風險的手法,醫者很少用;就是用,也會用在別人身上。拿金針扎自己穴位,難度更要大上許多。公主居然能成功,看來天賦極高,不做醫者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怪不得,怪不得……」

青樺等終於明白木槿身體忽然復原如初的緣由,不由面面相覷,各有愧色。

木槿本已逃開,正是為了救他們和許從悅,才冒險在自己穴位下針,生生激出身體潛能,暗器加毒器一舉逼開慶南陌一行人……

蕭以靖呼吸忽然濃重,沉聲問道:「用了這種手法,會有什麼後果?」。

他同樣略知醫理,深知天地陰陽平衡之理。既有逆天效用,必有天譴惡果。

果然,田烈道:「首先,元氣透支,大病一場是免不了的;再者,九大要穴被扎刺後,血脈受損也是難免的。換了尋常人,根據體質不同,恐怕會折壽五年到二十年。」

青樺、顧湃等無不倒吸了口涼氣。

五到二十年……

五年還罷了,二十年,人一生又能活幾個二十年?

蕭以靖看著木槿灰白的面容,低低道:「可木槿不是尋常人。」

會武藝,有才識,玲瓏剔透,敏慧無雙……

是他至愛至惜的妹妹。

田烈彷彿又笑了笑,卻蘊了一絲嘲諷。

「對,公主不是尋常人。公主正懷著近九個月的身孕。連尋常人都不敢用這種手法,她卻用了,只怕真是開了先例了!」

蕭以靖屏住呼喚,黑眸清冽如冰,吃力地吐著字:「所以……」

田烈從隨身葯匣里取出一隻羊脂玉的小瓶,倒出兩粒豌豆大小的褐黑藥丸,捏開木槿的牙關送進去,又接過近衛手中盛水的葉子,餵了她兩口清水,才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她惋惜般嘆道:「所以,她有九成的可能再也醒不了。一屍三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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