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亂客心,平生諳盡惡黃昏(二)

人生至此,便是福德圓滿,再無所求。

這些日子回後宮的時候晚,每每抬眼瞧向瑤光殿,都是漆黑一片,卻讓人心裡也隨之漆黑如墨,沉得一陣陣往下墜。

前兒忍耐不住那空虛,他便吩咐王達,讓瑤光殿每晚照舊點燈。

果然,遠遠看著燈光,他更感覺木槿已經回來了,木槿正斜欹於軟榻上,百無聊賴地等他過去,似怨似怒地瞪他,然後抱住他……

他好似把自己給騙了,騙得好苦瞑。

王達低聲道:「皇上,要不,還是去傾香宮?」

許思顏索然道:「不去了!」

靜了半響,他依然踏向了瑤光殿的方向瑾。

「走,去看看木槿花。前幾日看時已經打了許多花苞,今日該是滿樹繁花了吧?」

王達欲言又止,許思顏卻邁開腳步,轉瞬走得遠了。

金絲榻,琉璃屏,珠簾搖輝,玉鼎生香。

瑤光殿闊朗精緻一如往昔。

只是主人不在,明姑姑等主事的也相隨離開,餘下的宮人入夜後無事可做,各自早早歇息去了,只有兩三個輪值的小太監在門口打盹。

偌大的瑤光殿,便驀地顯得空曠凄涼起來。

許思顏揮手令從人退下,只帶了王達走進去,抬高燈籠去看那院內的木槿。

「怎……怎麼還沒未開花?」

他小心地撫觸著那些看著即將綻開的花朵,一時悻然。

王達苦笑道:「皇上忘了?這木槿花又名舜華、朝開暮落花,皇上這時候來,花都開謝了,連落花都被打掃乾淨了!其實半個月前就開花了,可皇上政務繁忙,每次都是深夜才來,於是……」

許思顏一恍惚,「是朕不小心錯過了花期?」

王達陪笑道:「皇上何嘗錯過了花期?這時候正是花期呢,只是不巧沒看到花開的模樣。」

「哦!」

許思顏拈住一朵花苞,欲摘下來,低頭瞧見泥土裡尚有一兩片落花,忙頓了手。

朝開暮落,本就短暫,豈能再橫加摧折,阻了它明日綻放的機會?

明日綻放之時,想必會和他的木槿一樣美貌吧?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低低地念,唇角微微揚起。

我迎娶了我心愛的姑娘啊,她的圓圓臉兒似木槿花嫣然漂亮。佩著美玉瓊琚,我們攜手比翼,縱情翱翔。任世間有多少絕代佳麗,獨你的風華讓我心頭蕩漾……

轉頭,看向空空的殿宇,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黑亮的眼睛氤氳了深濃的霧。

夢魂悄斷,錦屏香冷。耳邊猶有笑語輕輕,懷中僅余花香淡淡,卻再不見伊人鳳釵斜簪,蟬髻半偏,含笑嬌嗔於案邊榻前……

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木槿木槿,你可知,別離之苦……

王達悄悄覷著他臉色,問道:「皇上,要不要叫人送點夜宵過來,就在這邊用了?」

許思顏點頭,又道:「吩咐宮人,這木槿愛怎麼長便怎麼長去,不許修枝剪葉。」

「啊?」

「真要修時,也等皇后回來再說。」

「是!」

王達應了,心下不由暗自嘀咕。

若皇后一去幾個月不回來,這木槿也不知會長成什麼模樣。

而且皇后再不回來,也不知皇上會變成什麼模樣……

怎麼現在看著就已經失魂落魄了?

送來的夜宵許思顏紋絲未動。

見其中有一壺美酒,他隨手為自己斟了,一邊慢慢品酒,一邊把玩著往日棋罐里的黑白棋子。

難為木槿從前裝呆扮傻,明明天分極高,聰慧之極。

琴術武藝且不說,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閑暇之時二人對奕,許思顏每每被殺得灰頭土臉,抱怨木槿不肯讓他兩著,或像哄先帝歡心一般故意輸棋。

但許思顏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樓小眠。

樓小眠剛被從宮中送回樓府,依舊蒼白虛弱。看著被換得乾乾淨淨的僕役,以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保護」他的禁衛軍,樓小眠一言不發。

許思顏很快便來到樓府,含笑與他對弈。

可心頭,他從沒一刻像那樣迫不及待地期盼樓小眠就此死去,永遠從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諧的摯交,原來都不過是刻意經營下的幻像。

因著心中的恨與怒,棋招亦是步步殺著,身單力薄的樓小眠很快大敗虧輸。

樓小眠安靜地說道,「皇上布局精妙,早含後著!臣,輸了!」

許思顏苦澀地笑,「為什麼,朕覺得輸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摯交……樓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樓小眠沒有辯駁,把玩著著兩三枚黑子沉默地看著許思顏。

相交多年,他早知許思顏性情。若非有了確鑿證據,他不會冒然動手,甚至毫不避諱地將他身邊的隨從替換,或者……誅殺?

許思顏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獨幽弦上撥過,聽到古杳的琴聲悠悠蕩開,緩緩道:「獨幽琴,為中原琴師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後來歷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說。百年前,獨幽失蹤;再出現時便在你手中。你曾說是從一舊琴行無意間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餘年前出現在北狄的一份禮單上,正是送給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藝,竟然知曉此琴有不祥傳說,雖愛逾至寶,卻極少彈奏,故而無人得知。」

樓小眠微微頷首,「皇上英明!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來皇上並未鬆懈過。若北狄王廷無人,這二十餘年前的禮單,可著實不容易打聽到。」

許思顏低嘆,「嗯,的確不大容易。連狄王鍥在朕身邊的釘子都找不出來,本就魯鈍得很。」

樓小眠嘆道:「有皇上機敏也就夠了!能從臣愛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國的金妃……皇上這是費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著棋子,雲淡風輕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動聲色地在逡巡於眼前的年輕帝王。

正如他所猜測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經的摯交到底了解多少。

許思顏果然不負他們多年的交往,凝視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預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歲以下……朕把他們請入了吳境。」

「嗒嗒嗒……」

樓小眠手中的黑子驀地掉落,在地上彈跳著,不知滾哪裡去了。

他的唇色亦轉作雪白,手指半掩著唇,低低咳嗽。

許思顏道:「你似乎也不那麼信任居峌王吧?伏山雖位於北狄,但距離吳國邊境極近,有個風吹草動,翻越兩座大山,便可離開北狄,到達居峌王鞭長莫及的吳國境內。朕也萬分想不通,狄王誅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著你永遠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卻能讓你翻雲覆雨,位極人臣,你在何苦還想著北狄?」

樓小眠面容如被風雨蝕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黃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負皇上信任,臣萬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應該早已知曉臣是狄人,為何還要大費周折請來顧無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許思顏冷凝的神色轉過一抹溫柔,「何況的確是你拚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樓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體一晃摔倒於茵席上,嗆咳出大口鮮血。

顧不得將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許思顏,「你還知道多少?」

許思顏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總之,朕謝謝你還知道維護她,沒把她和朕一起推向進步兩難的風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樓小眠,俊秀的面容籠著冰寒清霜,低聲道:「若你有一分毀她的心思,朕會當著你的面,一寸一寸凌遲你辛苦保下來的三百七十餘口族人,並將你金家斬盡殺絕,——不論他們在吳國還是北狄,是朝臣還是平民!」

手掌重重擊在獨幽琴上,拖著「嗡嗡」尾聲的顫音里,琴弦已斷了兩根。

所謂罕世珍寶,也需有人珍惜時才算珍寶。

譬如千里馬之於伯樂,譬如獨幽之於樓小眠,又譬如樓小眠之於許思顏。

樓小眠扶著棋案勉強坐起身,瞧著心愛的琴,慘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傷了!」

看似細弱的絲弦斷裂時亦能如刀鋒尖銳,許思顏的指尖被滑出細長的傷口,鮮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滲了進去。

此時此刻,樓小眠心疼的,應該還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經的主上和朋友吧?

許思顏滴著血的似乎不只是手,連心頭都一陣陣被剮著般疼。

幸虧,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個人承擔;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瑤光殿里巧笑嫣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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