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黃沙染,屍骨築成青絲冢(一)

說什麼樓台鼎鼐,道什麼帶礪山河,繁華未銷,歌舞猶在,轉眼畫角聲起,鐵馬金戈,用鮮血鋪就黃泉路,用屍骨築成青絲冢。

馬蹄陣陣,弓弦聲聲,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曾經親近玩耍的侍從被疾馳的鐵蹄踩出腦漿和內臟。

七歲的男童遠遠看著,弓著小小的腰想吐,卻被懷抱嬰兒的婦人疾拖過去。

「少主,快逃,快逃……」

「梁姨,娘呢?姑姑呢?」

「不要問了……快逃!」

梁姨眼睛腫著,淚水浮在眼睫,卻不肯哭出聲來,「只要你還在,咱們便不算一敗塗地!快走!」

襁褓中的女嬰有一雙又大又圓黑眼睛,小臉兒也圓圓的跟繡球花似的,乖巧可愛條。

只是乍離母親,她的模樣無辜而惶惑,不時吧唧著小嘴兒四下尋覓。

三四個月大的嬰兒,已經模糊地開始認得自己身邊的人了。

梁姨常抱她,她很熟悉;但她再聞不到母親身上熟悉的奶香。

她在梁姨和男童的狼狽奔逃間安安靜靜地睡著或玩著,只是小嘴吧唧得更凶。

夜幕降臨時,梁姨將乾糧分給男童,一整日沒吃東西的嬰兒終於扁扁嘴,哇哇地哭了起來。

他們試圖把將食物嚼爛餵給她,可女嬰吐之不迭,哭得更委屈了。

梁姨驚恐地望著杳不可測的夜幕,狠狠心腸道:「少主,把小今丟了吧!咱們沒法帶著她了!」

男童大叫:「不行!」

「我們把她放在有人煙的地方,會有人領養她的!等事情過去了,我們再把她找回來好不好?」

「不好!」

男童捏緊拳,咬牙道,「梁姨你不用騙我,這一帶正搜捕得緊,平白多出一個女嬰,怎會不引人疑心?她必定會被人識破,然後……像小朵和阿樹,被人剁成一塊一塊喂熊!」

「可就是咱們留著,沒有奶吃,她還是會餓死!而且,她的哭聲會把追兵引來!」

「她已經很乖了!你有見過整天沒吃東西還一直忍著不哭的小孩兒嗎?她……是怕咱們丟下她吧?」

男童將女嬰搶在懷裡,小心地撣去襁褓上的灰塵。

經了風霜和飢餓,女嬰的小小臉兒有些發黃,水碧色的襁褓讓她大大的眼睛略顯失神,此刻淚汪汪地盯著男童,嗚嗚的哭聲倒是漸漸低了下去。

「……」梁姨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若是帶著她能逃得了,誰又忍心丟了?旁的不說,她現在吃什麼?」

男童看看天色,「我帶她去附近村子裡找一點吃的!」

「少主……」

梁姨連忙阻攔,而男童已抱著女嬰一頭鑽入黑暗之中。

女嬰的確很乖,特別在男童將她送到一頭母羊身邊時,連輕微的嗚嗚聲也沒有了,立刻貪婪地吮吸著羊奶。

男童自幼尊貴,從沒呆過這樣骯髒的地方。

滿鼻都是羊臊氣和羊屎臭,小羊們在他腳邊拱來拱去,咩咩叫著,但男童只在黑暗裡側耳靜聽著女嬰大口大口吞咽奶水的聲音,快活地哼唧著,只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聲音。

他一身華美錦衣早已破爛不堪,此時越性把錦衣脫了下來,墊在女嬰身下,生怕羊窩裡的穢物弄髒了她。

而他光著膀子,渾然沒覺得出自己窩在這樣蚊蠅亂飛的羊窩裡有什麼不妥,抱著膝偎在腥膻的母羊旁邊,只覺連日的疲累一起湧上,居然沉沉睡去。

「少主,快跑!」

聽到梁姨凄厲地叫喊時,他的胳膊上已傳來劇痛。

幾乎不及去查看舉起棍來沒頭沒腦痛打他的到底是什麼人,他一手抱起小女嬰,一手利匕在手,狠狠割向擋自己路的人的腿,奮力往外衝去。

梁姨接應他,努力保護他離開,嘶啞著嗓音叫道:「少主,快跑,跑得遠遠的,好好長大,好好照顧好自己……」

火把跳躍的光芒里,有血光飛舞,血珠四濺,男人殘忍嗜血的笑聲淹沒了梁姨的聲音,而更多的火把正沖往他的方向……

「是金氏餘孽,是金氏餘孽!」

「殺了那小孽種,跟鹿夫人請賞呀!」

「快,快,快射箭!小孽種逃得真快……」

天色漸明,殷色朝霞蔓延,半邊天空都似流溢著鮮亮的血光。

男童瘸著腿,抱著小女嬰來到丹柘原,那個據說經歷幾次大戰,每一寸土地都曾染過鮮血的地方。

他渾身青紫疼痛,辨不出在這夜艱難的奔逃里到底受了多少的傷。瀝瀝的鮮血從腿部掛下,同樣浸濕著這片土地。

唯一沒有知覺的,是他抱著小女嬰的右手。

三四個月的嬰兒,不算沉,可也不輕;即便是大人,這樣一整晚抱著,也該手酸背疼了。

何況他不過一個七歲的男童,被人當作了最值錢的獵物整夜追逐趕殺。能逃出一條命來,已是奇蹟。

他用左手抱過女嬰,悄悄地活動著右腕,盼著那麻木感儘快散去,也盼著他腳上能多出一絲力氣,讓他繼續他的逃亡之路。

無親無故,無依無靠。

孤孤單單生死難卜的逃亡之路……

他抬頭看一眼漸升的日光,眩暈得踉蹌了下,趕緊把女嬰抱得緊些,生恐她會掉落。

可腕間到底已經無力了。

被人棍擊過的左臂腫大得足有平時兩三倍粗,血水正從皮膚破裂處慢慢往外滲著。

他覺得女嬰沉沉的,直要往地上墜。

「小今,小今!」

他喚,淚水從他好看之極的小小面龐一滴滴落下,飄在女嬰的臉上。

他已衣衫襤褸,滿身傷痛,而她水碧色的襁褓依然明潔如新,完全不曾意識到眼前的危機。

她本就乖巧,吃飽了羊奶便安安心心地蜷在男童懷裡睡覺,一路的顛簸讓她愈加感覺到親人便在身邊,睡得便格外香甜。

她睡夠了,這會兒已經醒了,粉|嫩的小嘴打著大大的呵欠,腹中還未覺出飢餓,看著眼前有張熟悉的臉,便咧一咧嘴。

男童的淚水飄到臉龐,濕濕熱熱地滑在她嬌白的面頰,更像誰在逗她玩耍,她便咯咯咯地笑起來。男童落一滴淚,她便咯咯咯地笑幾聲,落一滴淚,她咯咯咯笑幾聲……

她完全不懂得這個讓她歡笑的遊戲有多麼的悲慘,沒牙的小嘴兒笑得說不出的天真可愛,黑黑的眼睛彎得跟月牙兒似的。

遠處,隱隱又有馬蹄聲傳來。

男童愈發驚慌。

他是某些人心中必須除去的禍害。天生穎慧和自小的神童之名,更堅定了他們斬草除根的決心。

他們不會放過他;而他到底只是孩子,除了一身的傷已經一無所有,的確不可能在未來看不到窮盡的逃亡之路上保全另一個孩子。

前面有木槿花開得正盛。

這朝開暮落,每朵只能競得一日芳華的花兒,一早便迫不及待地盛開了。

從不是傾城國色,可滿樹繁花,同樣嬌艷奪目,芳姿婀娜。

他邁過及腰的荒草,努力托高手中的小小女嬰,不讓她的襁褓被露水沾濕,蹣跚地走向木槿花。

將女嬰放下時,她還在笑著,咯吱咯吱地笑出了聲。

他輕聲道:「小今,也許他們很快就追來了,你要繼續乖乖的,不能哭!」

女嬰像聽不懂,傻傻地看著他,忽而咧嘴一笑,開心地舞動手足,掙開了襁褓的包裹。胖胖的胳膊得以舒展,便拍打得更加歡快。

嫩白的胳膊上,有紅色的印記隨之飛舞,彷彿一隻小小的蝴蝶,又彷彿一朵盛展的木槿花。

他替她裹緊襁褓,又道:「小今,待周圍安靜了,你可不許這樣乖。你一定哭,大聲的哭,才會有人聽到,才會有人救你,知道嗎?」

女嬰天真地瞧著他,小嘴笑得咧得更開,露出濕濕軟軟的粉紅色小舌頭。

可他到底是要她哭呢,還是要她不要哭?

連他都不知道下面該如何趨利避害,叫她這個除了吃和睡、萬事不知不解的小小女嬰如何去辨別?

他終究嗚咽地哭出聲來:「小今,要不,你就在這邊等著我,我……一定會想法回來帶你走!」

說了這麼句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後,他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奔了開去。

才走了幾步,男童轉過身,便已看不到沒於草叢裡的水碧色襁褓。

可他分明還聽得到小今的聲音。

她咯吱咯吱地笑著,咿咿呀呀發出唱歌般的嬌軟童聲,聽著很是開心。

莫不是以為又換了個遊戲的方式?

也許,的確是遊戲吧?

這個遊戲,是以彼此的生命為代價。

如果失敗,她會成為木槿花下的上好花肥,他會成為不知何方的孤魂野鬼。

也許日後孤魂野鬼飄到丹柘原時,可以遙遙看一眼開得繁盛熱鬧的木槿花,仔細地瞧上一瞧,有沒有一朵花,長得特別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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