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腥風起,對酒逢花血雨落(一)

木槿看上的是一家琉璃鋪子,內中不僅有品相不錯的各色琉璃珠子,甚至有琉璃制的小花瓶、小水罐,並些小動物之類。

木槿取過一匹琉璃小馬細瞧著,笑道:「這馬骨架似比素常所見的大些,腿也長。」

許思顏道:「這不是咱們這裡的馬。近年邊疆沒什麼大的戰事,便有胡商從遠方販些貨物過來,像這些琉璃之類的,便開始在市集間出現了。」

木槿點頭,「聽說那邊的人金髮碧眼,和咱們長的都不一樣,想來馬匹也有些差別。」

許思顏低笑道:「其實這些東西也有許多輾轉進貢到朝廷。只是父親一向不喜奢華,便都在庫房收著。你若喜歡,等回去我叫人找出來給你,說不準也可以把你的鳳儀院圍上一圈。」

木槿翻了個白眼,「然後,一群大臣參奏太子妃不管民生疾苦,奢華無度?」

許思顏噗笑,「你只說你蜀國帶來的私房買的,或你蜀國的哥哥們贈的,關他們什麼事?父親一向認為應該窮養兒富養女,何況又疼你,便是你拿金子鋪地,大約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木槿把玩著手中的琉璃馬兒,一邊含笑聽著,一邊將目光往別的器物上掃去殍。

眼睛餘光瞄到門邊,恍惚看到有個人影甚是眼熟。忙定睛細看時,手中琉璃馬已經掉落,人亦推開許思顏,直奔了出去。

琉璃馬兒在掌柜的驚呼中「啪」地跌碎,清脆的聲響讓許思顏激靈了一下。

他忙回頭看時,卻見木槿立於店肆前的招旗下,盯著某個方向獃獃發怔,竟似有些失魂落魄。

順著那個方向瞧去,他只見到人流來去,笑語喧鬧,再不曉得她在看哪個。

「怎麼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問道。

木槿的面龐發白,小巧的耳垂卻泛出淺淺的櫻紅。

好一會兒,她才轉過頭來,輕笑道:「沒事,彷彿看到一個蜀國的熟人,應該是看走眼了。」

許思顏沉吟,「蜀國的熟人?你所認識的蜀人,非富即貴,無事大約不會跑這裡來吧?」

蜀國名義上是吳國屬國,但連著三代帝王勵精圖治,休養生息,地域雖小,已頗是富饒,於許思顏看來,早成尾大不掉之勢。但前有兩國帝後交誼非淺,又有吳蜀聯姻在後,不出意外的話,如今安寧友好的局必會繼續下去。

再則,當年蜀國國主蕭尋與吳國臨邛王慕容啟合兵,逼得閔西的北狄居峌王誅殺權相,膝迎求降;如今閔西、閔東之狄人雖已合作一處,但居峌王依然是北狄之主,算來蜀國與北狄結下的仇恨,比之吳國有深無淺,便是蜀國有人前來高涼,也絕不可能對吳國不利。

問題是,蜀國的貴人,跑高涼來做什麼?

木槿見許思顏皺眉,已展顏笑道:「大約是我看走眼了。且也不是什麼貴人,瞧著像蜀宮的一個侍衛。」

許思顏道:「想來此人年輕英俊,高大威猛,方能入得了我們木槿公主的法眼,隔了三年猶自念念不忘。」

木槿「噗」地一笑,「那是自然。我們蜀國人傑地靈,專出俊男靚女,就沒一個不俊的!」

許思顏便悵然,「那你必定不是蜀人。」

「……」

木槿揉揉自己的圓臉,憤然袖手而去。

許思顏大笑,「醜女人,等等我……」

而沈南霜猶在和掌柜討價還價,買不買都得先把那個被木槿打碎的琉璃馬兒的錢給付了。

即便許思顏再怎麼笑話木槿丑呀胖的,也不能摧毀木槿一心奔向美食的堅強決心。

下一站她直接去了一家酒樓。

本有單獨的雅間,但許思顏反而在二樓的最熱鬧處落坐,卻是方便耳聽八方,多觀察些高涼民情民心。

看在沈南霜一路勤謹的份上,木槿也不在意她在下首落座,把自己買的東西要來賞玩著,不忘向正點菜的許思顏道:「近日排骨吃膩了,雞鴨也有些煩,若有狍子肉、鹿肉之類的野味可以要幾份,不要紅燒了,清蒸或油炸都行。」

許思顏磨牙,「好,你不怕肥死,我也沒意見。咱府里不在乎多養頭豬!」

他果然點了整隻的烤果子狸、清蒸狍子肉,還加了份新制的鹿脯,再為自己點幾樣時蔬;兩名許思顏的近衛則坐於稍遠處,自行要了酒菜,邊吃邊留心查看周圍動靜。

木槿雖點了一堆美食,但真動筷時,卻也吃不了許多,低頭弄著新買的絹花沉吟,竟似有些魂不守舍。

許思顏詫異,正待嘲諷兩句時,忽聽旁邊席上琵琶聲起,有女子婉轉唱道:「持杯搖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

聲音清越動聽,雖是持杯祝酒,卻隱含愁意,如春日花落如雨,美人低鬟拾花,悲不自禁卻又不欲人知。

許思顏不覺抬頭看去,卻是一賣唱女抱著琵琶,坐在旁側一隻鼓凳之上,十指纖纖如玉,輕拂弦上,便浄淙悅耳的樂聲流水般淌瀉。

那女子身著淺紫紗緞衣裙,質地尚算上乘,只是已經舊得泛出灰白,瞧來有些年月了;頭上戴著笠帽,帽沿垂下一圈霞粉色輕紗,將五官籠住,只在末端露出黑綢似的一截烏髮,舒徐地飄滑在盈盈一握的柳腰間。

雖不見容貌,但她整個人給輕紗裹得恰似霧裡紅妝,愈發裊娜風流,更有種說不出的風情韻致。

許思顏便叩叩桌沿,嘆道:「木槿,看到沒,這才叫女人!」

木槿頭也不抬道:「這叫賣唱的女人!」

「……」

說得準確到精確,瞬間毀掉眼前美好到夢幻的琵琶女。

許思顏嘆道:「真不敢相信你這樣的世俗女人居然會彈琴。你到底會不會欣賞?」

木槿便憐憫地看著他,「大狼,你居然會欣賞這樣的音樂!樓大哥每日對著你這樣的大俗物,還得裝作敬重有加,怪不得會慪得三天兩頭生病……」

許思顏覺得他快給慪得生病了。他決定不理她,專心聽美人唱歌。

只聽那霞影里的美人唱道:「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那席上便有個紫色祥雲紋錦袍的男子豪聲笑道:「對酒逢花,當然要飲!只是小娘子可否陪大爺們飲一盅?」

美人垂著頭,低聲道:「爺,我不會飲酒,只賣唱。」

紫袍男子道:「今日這酒甚淡,比水好不了多少,小娘子飲一盅又何妨?」

他丟了一錠五兩的銀子在桌上,大笑道:「若小娘子飲一盅,這個便歸小娘子了!」

席上尚有其他三四個男子,聞言已在起鬨道:「飲,快飲!」

美人似很猶豫,柔白纖嫩的五指顫抖著,慢慢伸向那五兩銀子,然後飛快地攥住,捏緊,攏到自己的袖子里。

「好!」

紫袍男子擊掌,旁邊便有男子捧來個花梨木的酒盅,比尋常的茶壺還要大,——乍看簡直是個小小的酒桶。那邊便有人奉上酒壺,差不多傾了兩壺的酒,才勉強算是滿了。

「小娘子,請吧!」

紫袍男子做了個手勢,捋著鬍鬚笑得一對鼠目眯了起來,看著竟有幾分猙獰。

美人便又遲疑,從許思顏他們那桌看,甚至看得到她背脊輕微的顫意。

但她沒有猶豫太久,便決絕般撈過那大酒盅,輕輕撩開面紗一角,便要從下方將酒盅放到唇邊。

「慢著!」

紫袍男子忽喝住她,站起身笑道:「不讓我們瞧見,怎知你是真喝了還是假喝了?」

美人低低道:「妾身便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各位爺。既然應了,必定將這盅酒飲盡。」

紫袍男子笑道:「不對,我們既不能瞧見,若你偷偷倒掉,或者悄悄潑灑在衣衫上,我們又怎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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