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丁香結 孤雁來去風雨驟(二)

碧落神色沒什麼變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居然說出話來。嗓音很低,很細,如被壓得蒼白而纖薄的紙張:「好……沖哥,我陪你……」

楊定還想笑,笑眼前這個太過滑稽的一幕,卻已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悶在喉嗓間的微哽,忽然便漲痛起來,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蓋將他緊緊拉著,看著慕容沖將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著,想呼出胸口緊搡住的氣團。

那氣團太堵心了,如同凝結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堅硬,讓他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碧落如小貓般順從地倚在慕容沖懷中,剛被細心清潔過的黑髮順了慕容沖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烏鴉鴉地極其醒目,甚至刺目。

「楊定,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離開此地。濟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賜給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軍,而想回去繼續輔助苻堅,他一定會讓你死。」

慕容沖沉靜地望著楊定,唇邊終於又有了一抹輕而淡的淺笑,優雅從容,看不出是出於好心的提醒,還是出於趕走情敵的本能。

「碧落!」楊定沒理慕容沖的話,只是懷了最後一絲期待,喚著那個女子的名字。

慕容沖向外走的腳步頓了一頓,看向懷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沒有表情,只是閉著眼,如先一般獃滯地沉睡,彷彿從不曾清醒過,更不曾說,沖哥,我陪你……

於是,慕容沖抱了碧落,珍寶般將她攏緊在跟前,緩緩離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暗下來,呼號的風聲里,蛇狀的閃電不時撲啦啦扯過半天邊空,引來陣陣雷鳴咆哮。整個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鍋底,迅速地醞釀發酵著,很快,一場六月里的暴風雨,痛快淋漓地傾倒下來。

天落淚,而楊定卻沒有落淚。

他只是哽咽著,哽咽著,將十指愈來愈深地*****堅硬的地面,由著指甲中涔涔滲出血,慢慢潤濕黑褐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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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並沒有能立刻離去。

在高蓋以為已經將他安撫下來,考慮著下一步怎樣將他送走時,他發現楊定發起了高燒。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高蓋一邊找人為他沏葯,一邊已忍不住責怪他:「不過是個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於天下無雙獨一無二!你要美人時,義父幫你留意著,找個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楊定靠在牆上,連笑容也蒼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婦人,她還是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天底下只有一個雲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嗆著了,拿手指堵著唇低沉地咳。所有的瀟洒不羈,洒脫佻達,不知何時已經卸下,一層層的虛弱和疲憊,伴著再也無法掩飾的痛楚,清晰地呈現在家人面前。

高蓋嘆氣,心疼地將他攬到自己懷中。而楊定,那個曾有著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楊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無聲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蓋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團的濕熱緩緩洇散開來。

再怎麼老於世故,再怎麼虛中守靜,再怎麼擅於處世,楊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著最純樸無華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於保護自己的蝸牛,終於肯丟開最堅硬沉重的軀殼,拿自己最柔軟最真摯的一面與人坦裎相對,卻被刺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並且,他根本不知該怨誰,該恨誰,所有刀鋒剜過的陣陣銳痛,只能一個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眾將的催促之下,已經再次開往長安,楊定也被高蓋送入車駕中隨行。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餘里的速度,倒也不用擔心楊定的休養。但楊定顯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義父,我想我該回長安了。」晚間紮下營來,他向高蓋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經走不了了。」

高蓋心中也明白,如果燕軍收伏不住這個苻秦的年輕將領,很可能會除之而後快,以免養成未來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態,無非因為楊定是高蓋的義子,當日又不曾一口回絕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癒後再作打算。如今楊定高燒已退,精神漸復,也快到雙方決斷的時候了。

「定兒!」高蓋盤算著勸道:「當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國對你仇池楊氏恢複元氣大有好處,我也便不勉強你跟在我身邊。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現,內外交困,四面是敵,這等風雨飄搖的王朝,你去輔它做甚?」

楊定仰面而笑,漸漸恢複明朗清澈的眼眸,凌厲地一轉,沉聲道:「孩兒記得義父也曾教導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從小學兵法,習武藝,一為自保,二為輔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雖然也曾多失偏頗,但到底能做到以民為本,惜恤子民;而燕軍行事又如何?所過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高蓋嘆道:「你該知道,燕軍全是鮮卑人,他們被迫呆在關內十餘年,受盡氐人欺壓,如今又無糧草補給,自然只能就地擄掠,雖然過火了些,到底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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