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搗香成塵,遺恨送秋風

我有理由相信,唐承朔最初叫我去時,並沒安什麼好心,指不定是聽了誰的話,打算為自己多情得一反常態的長子清理門戶了。但在聊起我父親後,他的態度已來了個鮮明的翻轉。

不論對我父親的赫赫戰功,還是對我按蹺的技術,他看來都很滿意,居然談笑風生,很是開懷。如果不是精神很差,我估計他一定可以和我聊上兩三個時辰都不厭倦。

看他喝了葯睡下,我才舒了口氣,站起身來。

無雙忙扶住我,輕笑道:「姑娘雖然話不多,但的確有人緣,瞧著王爺也挺喜歡姑娘呢!」

我想外看了一眼,微笑道:「咱們也該回去了吧?算算侯爺沒多久也該回來了,我們且去看看今天廚房裡預備了什麼菜,合不合他胃口。不然,吃得不對口味了,又要咱們給他另做了。我可懶得下廚去。」

聲音不大不小,帶些矜持和得意,卻是有意讓屋中這些不知懷著好心還是歹意的眾人知道,我並不是可以任人魚肉的南朝微賤女子,我的身後有著一心維護我的康侯唐天重。

走過深宮,走過如履薄冰的歲月,我一向懂得審時度勢以求自保。

出門之時,唐天祺和兩名年長的侍姬送出門來,這時我已知唐承朔正室王妃歿後並未再娶,只在病房中留了幾名姬妾服侍,其中比較得寵的,就是眼前的傅姨娘和陸姨娘。

其中陸姨娘就是最初幫我說話的那位,模樣雖不十分出挑,但看來清爽利落,送我到了垂花門,才止了步,拉著我的手笑道:「素常王爺睡著時也會皺著眉,只說腿腳酸疼,方才卻睡得安穩,可見清姑娘一雙手著實靈巧。」

唐天祺也是一雙清亮的眼睛,直往我臉上打量,笑道:「大哥挖空心思也要攬到身邊的女子,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只是清姑娘投了父親的緣法,日後恐怕不得閑了,明天多半還會叫你來侍奉。」

我微笑道:「攝政王乃當世豪雄,能為他略分憂苦,也是妾身之幸。」

唐天祺搖頭嘆道:「好個會說話的丫頭!我父親現下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認為他是當世豪雄?自古將軍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只怕姑娘心裡,現在的天下,只我大哥那等有勇有謀身居高位的男子,才稱得上頂天立地的英雄吧?」

我不清楚他的疑心我有意邀寵獻媚,還是僅在試探唐天重在我心中的分量,遂避重就輕答道:「美人將軍,都有白頭之日。但我們不能因為美人遲暮便否認了曾經的絕世佳人,也無法因將軍白頭而否定曾經的功績蓋世。千年前滅了陳蔡的吳子,圍魏救趙的孫子,如今屍骨俱已成灰,可不還是被後世視作英雄的楷模?再有西子、楊妃,逝去千年,還有多少文人墨客在其衣冠冢前憑弔佳人,誰又能說她們不是美人了?」

唐天祺若有所思,「清姑娘說得有理,原來名垂青史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我怔了怔,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如南楚覆滅,連我父親戰死沙場都不見得能被後人記下一筆,可在攝政王心中,他便是英雄。想來我父親雖曾與攝政王為敵,在他心中,攝政王也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陸姨娘笑道:「可不是嗎,這大約便是英雄惜英雄之意吧!」

我笑著行了一禮,徑自告辭。

轉過迴廊之際再回頭瞥了一眼,唐天祺還揉著太陽穴,正站在那裡出神。

果然是堂兄弟了,那樣年輕跳脫的面龐,真的和唐天霄很相似。

如果唐天重也像他弟弟這般開朗善談,即便偶爾說話有些刺心,相處也不致像現在這樣僵持難受了。

回到蓮池,我向無雙打聽那唐天祺和唐天重處得怎樣,無雙沉吟道:「這個,侯爺和二爺挺合得來啊!侯爺話雖不多,對二爺是疼惜的,二爺也很聽話,性情也好,又是侯爺悶了,二爺常說些笑話來逗侯爺樂呢!」

「那二爺怎麼不曾封個侯爵?」

「如果咱們家兩位公子爺想封王封侯,又有什麼難的?不過是個名義罷了。姑娘你看侯爺,不過是個二等侯爵,上面的王爺國公不知道有多少,並算不得拔尖的。可侯爺不管到哪裡,誰敢小看半分?而且侯爺兼的車騎將軍,便是國公一級的武官。攝政王原兼著平南大將軍銜,掌握著大周近半兵馬,如今王爺病了,這些官兵便只聽命於車騎將軍了。」

「二爺也有軍銜嗎?」

「有,二爺封衛將軍,京中的禁衛軍,可都在二爺手裡呢!前兒……嗯,姑娘可能也聽說了,就是為了姑娘的事,侯爺上了太后他們的當,把一半的禁衛軍叫了出去。因為調的是二爺手下的兵,侯爺還把駐在京畿的城東大營軍隊撥了一部分給二爺帶著。所以別看二爺沒事就閑在家說笑,也是個跺跺腳風雲變色的大人物呢!」

也是,龍生龍,鳳生鳳,既是攝政王的兒子,怎麼也差不到哪裡去。

我忽又想起一事,「聽說二爺不是攝政王的正妃所出?」

「是啊,王爺王妃感情深厚,王妃紅顏薄命,去世得早,王爺傷心,多半也看在太后的面上,連側妃都沒立過。就是二爺的娘親,也是去世後才請了一品夫人的封誥呢!其他幾個有名分的姬妾,府里的人雖也尊稱一聲夫人,可根本沒封誥的。」

「太后?」我奇道,「立不立側妃,和太后有什麼想干?」

「哦,姑娘不知道?攝政王妃乃是當今宣太后的胞妹。算起來,宣太后不僅是侯爺的親伯母,還是侯爺的親姨媽呢!」

原來竟是這樣親上加親的皇家親戚,無怪唐天重這個攝政王嫡長子,無論在攝政王府,還是在大內皇宮,哪怕行事再囂張,地位都不可動搖。

我只是奇怪,為什麼這重大關係,從沒聽唐天霄或唐天重提過?

這兩個人,剝去表面那層相敬如賓的君臣兄弟情分,真如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哪看得出上輩曾有那麼親厚的關係?

果然皇家最無情,所謂的皇室尊榮,除了有冰冷的金色龍椅耀人眼目,就是那刀兵鋒刃的懾人寒光。

這日唐天重入夜時分才匆匆回到蓮榭,此時桌上的才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他風塵僕僕,眉眼之間有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倒似剛乾了遠路一般。一問我們都還在等著他,他皺眉向無雙道:「以後若我回來晚了,留兩樣菜給我就行,不用等著。清嫵身體才復原,餓出什麼病來,你來擔待?」

無雙垂了手不敢做聲。

我笑道:「我不過是卷了,懶得吃。不然那些預備給我的點心,我就已經飽了。」

唐天重瞥我一眼,點頭道:「明天讓人開幾副開胃的葯給你吃。」

我皺眉,暗自後悔不該多嘴。

當下叫人拿了兩碗湯去熱了,將就吃了,那邊便有人送了大沓公文來,說是今日要處理的事宜。

唐天重也不嫌累,匆匆洗漱了,便換了便裝在等下批閱文件。

我奇怪他白天去了一整天都做什麼了,把公務都留到了晚上。當下也不去理他,見無雙學我的模樣在燙杯盞,知道她要泡茶給唐天重提神,遂過去幫忙泡了一壺,才自顧走到一邊,借著唐天重案上的明亮燈光,卧在榻上拿了卷詩詞懶懶看著。

唐天重喝著茶,安靜地看了片刻公文,忽然說道:「別吵我了。」

我愕然抬頭,無雙正站在他跟前磨著墨,九兒在我跟前捶著腿,其他侍女都退得遠遠地,一個個屏聲靜氣,要說聲音,便只有我偶爾翻動一下書卷,怎麼也和吵他沾不上邊吧?

既然說吵了,我索性書也不看了,默默地盯著黃梨木鑲貼紫檀木刻靈芝卷草圖案的天花板出神。難得做了幾天綉活,手指倒是靈活些了,一時也不想再去做什麼活計了。

也許,是沒人能讓我提起興趣來做吧。

無意間轉動眼眸,看向唐天重腰間,我才發現他雖換了衣服,依然將那白虎香囊佩著,遠遠便聞到淺淺的龍腦清香。

不知怎的,我心裡便怔忡了一下,抬眸看向他面龐時,正見他一對黑眸望向我。

四目相對,他笑了笑,將筆擱下,說道:「我說你吵著我了吧?過來,也給我錘錘腿,聽說父親那裡,很是欣賞你呢!」

看來白天的事,他早已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再去提醒他,似乎有人想用我做什麼文章了。

還是沒想出我怎麼著吵他了,但他既然叫了我,我便起身走過去,看他側身出腿,很不雅觀地擱到旁邊的椅子上,實在是很彆扭的姿勢,他該怎麼用紙筆書寫東西。

九兒已端來一張矮凳讓我坐著,讓我為他按蹺。

這人正當壯年,長期習武,本就結實,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難我,彷彿故意運勁,將肌肉綳得跟石頭一般堅硬,我手勁本就不大,哪裡拿捏得起來?只得隨意幫他捶著,很後悔沒有離他遠些,便是到外面抱廈里看看荷葉,也比這樣尷尬著好。

正懶洋洋想著是,忽聞頭頂那人哧地一笑,一抬頭,卻見唐天重彎著唇角望著我,眸光如琉璃般一片透明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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