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笛黯東風,歌盡別夢寒

天長地久相思債,盡付予一壠黃土,其實也未必不是幸事。

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至少我在等待的時候,終能無悲無喜,無恨無怒,在死水不瀾中靜候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安然地度過漫漫流光。

可我竟從沒想過,我居然還能活下來。

依稀又有零落破碎的夢境閃過,一忽兒唐天重,一忽兒庄碧嵐,一忽兒唐天霄,都在和我微笑著,或冷冽,或凄涼,或不羈,卻隔了堵牆般讓我沒法靠近。身軀軟綿綿的,猶如踩在雲端般四處飄浮著,怎麼也找不著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

滿口滿心,俱是難言的酸澀咸苦,吐都吐不出,眼窩中也漲疼得很,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般往外淌溢,無聲地蔓延在乾燥緊繃的臉頰。

做了整整三年的夢,似乎依然在延續著,只是更無望更悲傷了。

腫脹澀痛的雙眼終於能睜開一線時,朦朧看到無雙在帳幔前走動的身影,我甚至認定自己依然身在夢中。

只是不明白,人死之後,也能有夢嗎?

疲倦地伸出手,我挑了挑夢境里那垂落的細紋紗帳,意外地看到了投在錦被上的淡淡影子,正發怔時,腹部有悶悶的疼痛傳出。

「無雙?」

我試著喚出聲來。

沙啞的聲線,低弱得仿若縈於風中的蛛絲,隨時都可能被卷得無影無蹤。

而無雙竟聽到了,丟開手上的東西,迅速奔到了帳內,一對上我的眼睛,便驚喜地叫了起來:「寧姑娘,你醒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意識地蜷起身時,左腳踝處的疼痛也順著血流一路扯將上來,把半邊身子的筋脈都拉扯得疼痛。

寧姑娘,而不是寧昭儀。

這陌生的房間,有天水碧蘭草銀紋的紗帳和精綉團蝶戲花的粉藍薄衾,接近我素日在宮中所用的顏色。但帳頂鋪設的承塵卻是華貴的寶藍色,數只神夔正戲於仙島之上,眥目揚首之際,果有記載中那種目射日月之華、聲若雷霆萬里的氣勢。

透過半敞的薄帷,屋中陳設也能看得清楚,俱是珍貴的紫檀木或黃花梨木所制,線知簡潔剛硬,與賦蓮閣中唐天重的卧室有著相同的威凜霸氣。

我皺起眉,無力地靠在枕上,懶懶道:「我怎不死去?」

無雙一愕,旋即笑道:「姑娘怎會死呢?候爺快將天底下所能找到的靈丹妙藥都搜羅來了,親自領著王府三名妙手神醫日夜守著,就是閻王爺見了,也得躲避三分,哪裡敢來拿姑娘?昨日大夫回明候爺,說姑娘已無性命之憂,候爺才放了心,只是怕姑娘多思多慮又傷了神,才開了葯,讓姑娘多睡了一兩天。」

聽她的口吻,我似乎已經昏睡了好多天了?

那庄碧嵐呢?

南雅意呢?

我驀地透不過氣來,喉嗓間乾涸得好久才能問出話來:「你們……二爺呢?」

「二爺?」

「唐天祺。」

我記得清楚,唐天重如金剛般穩穩坐於馬上,操縱著他人的生死。他吩咐唐天祺要取回庄碧嵐的人頭,否則,提他自己的人頭來見。

對自己的親弟弟,他都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哦!」無雙笑道,「二爺在府中呢,前兒得了個美姬,愛得不得了,這幾天連房門也不出。怎麼,姑娘認識二爺?」

唐天祺的人生過得正滋潤,人頭自然好好地長在他身上了。

那庄碧嵐……

我吸了口氣,心口立刻揪痛,卧在枕席間痛楚在呻|吟出聲。

無雙大驚,忙扶了我問道:「姑娘,姑娘,哪裡不舒服?」

大約睡夢中將淚水流盡了,我的眼睛陣陣酸澀,居然掉不下淚來,只是掙扎著低低問道:「那……那庄,庄……」

無雙極聰敏感,立時明白過來,急切道:「姑娘別急,庄公子沒事,康候夫人……嗯,跟在庄公子身邊的那個女子,應該也沒事。」

我喘息著,緊攥著她扶著我肩的手,傾聽她的下文。

無雙顯然有些猶疑,目光閃爍片刻,才道:「聽說候爺下令,不得傷這二人性命,因此他們應該沒事……」

「他們……在哪裡?」

我依舊緊盯著她,冀盼從她的話語中捕捉住一星半點他們的確切消息。

「這……」

無雙躲閃著我的目光,猶豫著竟不肯回答。

這時,門口忽然有人沉聲答道:「他們正好好地躲在一處小村莊養傷。如果你活得好好的,本候保證他們也會好好的,如果你想尋死,本候同樣不會殺他。我會成全你們到地下做鬼夫妻,我會把庄碧嵐抓到候府,活活剮他個三五年再扔到亂葬崗喂狗!」

背著屋外明亮的光影,那高大沉鬱的身形緩緩踏入,直到他走到床前,我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一襲玄色織金妝花紗蟒袍,將那剛硬的五官更是襯得森如刀削,幽深的微凹眸子凜光曜曜,倨傲地向下俯視時,鋒銳得仿如刀鋒,堪堪要割破我的肌膚。

我打了個寒噤,不由得伸出手來抱住肩,一時竟不敢答話。

他像是覺出了我的驚懼,退後了一步,唇角向上勾了一勾,將聲音略略緩和下來,「你若乖乖的,我高興起來,或許會放了他們也未可知。」

「好好照看著。」

他又吩咐了一聲,便往門外走去,並不再看我一眼。

沒了那種可怕的尖刺感,我鬆了口氣,不覺為自己的懦弱羞愧,想起那日我向他求情時他的指責,哼了一聲,低聲道:「怎不說我又在用自己做籌碼要挾你了?」

唐天重的身體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話說出口,其實也甚是後悔去和他較真,自己倒出了身汗,默默地伏在涼簞上休息。

無雙遲疑了一下,轉頭令人端了幾樣羹湯來,笑道:「姑娘,這都睡了八九天了,也不要一直躺著,不然手腳沒力氣,恢複得反而慢呢。姑娘如果支撐得住,坐起來喝幾口湯,可以嗎?」

我抬袖拭著額前鼻尖的汗珠,沒有答話。

我倒也相信唐天重是費勁心思全力要救回我了。分明好多天沒有好好進食,腹中並不覺得太過飢餓,也不知昏睡之時到底被灌了多少珍貴的滋補藥品了。

無雙見我不答,已是焦急,坐在床側央求道:「寧姑娘快喝幾口吧!如果侯爺聽說你不吃東西,不知會擔憂成什麼樣子呢!」

我苦笑道:「我吃不吃與他有什麼相干?他擔憂不擔憂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無雙垂下頭,輕聲辯駁,「什麼都與姑娘無干,但什麼都與侯爺相干。姑娘,你當真辜負了侯爺的一片心意了!」

我微微地譏嘲,「既然什麼都與我無干,他的心意,又與我何干?難不成眼看著他將我的未婚夫和姐妹砍死在我跟前,我還得謝他放我一馬,從此對他心懷感激?」

無雙若有所思,「哦,原來……原來庄公子和寧姑娘定過親的?」

莊家被抄,我和庄碧嵐的親事再不曾有人提起,何況後來風雲變幻,皇朝迭替,我都成了唐天霄的昭儀了,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記得當年的一紙婚書?

無雙沉吟道:「如果是這樣,其實……其實侯爺也不能責怪你和庄公子過於親近了……後來我也問了跟隨在侯爺身畔的親衛,侯爺原先也沒打算一定要除掉庄公子,可他滿心只裝著你,卻見你和庄公子那樣,一時惱怒了,才動了殺機……」

因我和庄碧嵐親近?

我猛地想起決意跳下馬前與庄碧嵐訣別時的擁抱親吻。

我和他原都不是那等放縱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哪會有那等出格的舉止?只是深知一日分離,不論生死,多半便已相聚無期,因此纏綿之時,我並沒有想著去避諱任何人的眼目。

而這個,竟成了他一心置庄碧嵐死地的原因?

我氣憤地說:「我和誰親熱,他便想讓誰死嗎?我還成了皇上的昭儀呢,怎不見他拿皇上怎樣?哦,我倒忘了,他的確想讓皇上死,怕清宮裡的一盞毒藥,差點兒連累我被活活杖殺在嘉慶宮呢!」

無雙吃驚地望著我,「可……可侯爺沒向皇上下毒呀?雖然他的確……想任何親近了姑娘的人都死,可姑娘正蒙聖寵,身在風口浪尖,他又怎會不知在怡清宮下毒可能會連累姑娘出事?」

我聽到她否認,倒也驚訝,轉而一想,唐天霄和他到底還佔著君臣的名分,自然不可能承認此事。當著我這個外人,無雙就是知情,也必出於維護主人之心而矢口否認。

無雙伺候我的日子已不短,見我不說話,大約也料著我不肯相信,低頭攪動著碗中的蓮子羹,嘆道:「果然,果然只有剝掉心的蓮子才是不哭的。侯爺敢和姑娘置氣,總是猜測姑娘當年肯出手相救,又有後來幾次相遇相交的情分,待他總是有些不同。再不料……再不料姑娘根本將他當做了陌路之人,甚至……當做了敵人。侯爺卻有心,從兩年多前便記掛姑娘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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