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雅意冉冉,金枝脫玉籠

車駕離皇宮漸行漸遠,肅穆沉重的氣氛漸漸散開,市集上的各色叫賣聲、歌舞之地的笙鼓歌樂,伴著孩童的嘻笑歡鬧,喧囂成了江潮一般的鼎沸人聲,澎湃地湧入耳中,湧上心頭。

我不由拋開滿腹心思,小心地撩開車廂旁側的錦簾,望向久違了三年多的瑞都街道。

紫陌風光好,繡閣綺羅香,瑞都繁華如昔。陽光下行走的百姓大多衣著整齊,神色安寧,並不見半年前的改朝換代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迹。

大周朝廷雖然叔侄兄弟爭權奪利,六部重臣各懷心機,但於治國平天下,的確頗有能耐。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看來快成為大周一統天下最大的糧草輸出地了。

我的馬車緩緩在官道駛過,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唐天霄顯然有過安排,我的車駕內部陳設雖是華麗,甚至預備了冰塊放在一角以驅除車廂內的悶熱,但外表看來卻很是平常,雖是朱纓翠絡,紋雕羽飾,顏色卻已陳舊,看不出原來的尊貴華美。

車駕前後衛侍從不少,甚至可以看得出是宮裡出來的,可衣服一色的半新不舊,並不十分引人注目。

不知道的,也許會猜測是宮中有些臉面的太監出來採辦物事,或哪個不受寵的宮妃回府省親,決計想不到是當今最受寵的寧昭儀出宮祈福。

無雙和九兒都沒能隨侍我身側,後面的隨從也都是唐天霄的心腹侍衛。雖然聽說庄碧嵐已經離開,他顯然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只肯讓我在他的掌控下有所動作了。

而我雖然約出了南雅意在西華庵見面,可我完全不知道她那邊到底有多少的把握可以將我帶出城。

畢竟,這裡已是大周的天下。莊家雖在交州有幾分勢力,莊家軍雖然英勇善戰,面對鐵桶般堅固的瑞都城池,也只能徒喚奈何。

行至南城,人煙略略稀少,幾座小小山丘連綿,一道清溪順了山勢過來,潺潺於官道旁。青山芳草,將那溪水映得翠色盈人,又有喜雀黃鶯湊趣兒,在夾岸的垂柳間跳躍,不時撲展翅膀,逍逍遙遙地翔旋翩飛於碧藍的天空。擺動的尾翼瀟洒划過之際,有一聲兩聲清脆的和鳴隨風飄揚,嚦嚦婉轉,滿是喜悅。

宮中也有鸚鵡八哥,御花園也有各色雀兒鶴兒,但我似乎從沒正眼看過,更沒覺得它們的身姿和鳴叫能如此悠然動聽。

車駕停下時,前方山腰所建的一座宏偉廟宇赫然在目。「西華庵」黑底黃字的烏木匾額高懸,嶄新得彷彿聞得到油墨的清香。

南楚滅了,即便末帝李明昌如今也成了大周降臣,他當年千金萬金的御寶,如今也沒人敢用了。這方外之地,竟也不能免俗,終於也換下了曾是庵中至寶的末帝題名。

庵中應該早就得到了消息,朱漆的大門敞開著,康侯夫人南雅意的身畔,一名主持服色的老尼正帶了許多尼姑迎候。

「西華庵主持靜慈,見過昭儀娘娘!」

她不卑不亢地前來見禮,瘦瘦的身材,眉目安詳溫慈,並不見曾於將門磨礪的剛強英烈。

瞥一眼緊緊相隨的凝霜沁月等人,我也不敢流露異樣,以佛門規矩,雙手合十上前說道:「世人多重金,我愛剎那靜。金多亂人心,靜見真如性。師太,清嫵世俗愚人,卻也有向佛之心。向讀佛法,多有惑處,願求師太詳解。」

靜慈微笑,「人愛貴而富,我愛白而虛。富貴榮辱會,虛白吉祥居。昭儀果是洞達之人。早聞南施主說了,昭儀強聞博記,才識非凡,若得多多探討,也是貧尼之幸。」

我和雅意相視一笑,攜手入內。

少年時候我曾隨母親來過一次,正是當年這西華庵頗受尊崇的時候。這次重來,雖已改朝換代,倒也沒覺得蕭條多少。

重檐歇山頂的巍峨大殿,當中就是貼金的毗盧觀音塑像,一手執柳枝,一手執凈瓶,正高高立於四尺高的蓮花台座上,低垂慈目俯視蒼生;兩側的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也塑得極靈動,眉眼俊秀,略帶稚氣;大殿左右又供奉了三十二尊化身觀音像,排列整齊,形態各異,頗有氣勢。

想來改朝換代之後,此地也是香火不絕,今日知道我要來,才回絕了香客到訪吧?

隨侍的小尼已在香燈上燃了三支香,遞送到我跟前,讓我插到偌大的青銅香爐中,以示供養佛、法、僧三寶。

我一一如儀叩拜了,卻只許了一個願。

只願平平安安逃離瑞都,與庄碧嵐相扶相守……

有一日,算一日;有一年,算一年。

家不成家,國不成國,這般前途未卜,我已不敢奢求什麼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了。

禮畢,靜慈引我和南雅意去靜室用茶論禪,隨同的大批侍衛卻不方便跟著進去了,只能在西華庵四周守衛。

稍加留心,我甚至能察覺庵院四周並不只隨我來的這些侍從,估計唐天霄早就預先派人在附近安插好了,卻不知到底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監守我。

怪不得他疑心。我本就心存去意,並不冤枉。

只是防守如此嚴密,僅憑我和南雅意二人,能避開他們耳目,悄無聲息地離開么?

何況,庄碧嵐,又在哪裡?

當日南雅意只說讓我設法混到南華庵來,卻沒有細說怎麼從南華庵脫身,順利逃出城去。

大約引了山間泉水,南華庵奉上的茶倒是清香撲鼻,南雅意一邊品茶讚賞著,一邊真的和靜慈論起了禪學。

凝霜、沁月和南雅意隨身的兩名侍女都在靜室中,我也沒機會細問,只得打起精神,專心聽他們說些佛道禪理。

好在少時書讀得不少,雖沒刻意讀過佛經,倒也有所涉獵,不至插不上口,居然像模像樣同她們談了半日。

午間用的自然是素齋,卻是跟隨我一同前來的御用廚子入了廚房,和西華庵的姑子一同做的,一色用銀盤裝著送來,雖無山珍海味,倒也清爽可口,又有南雅意和靜慈等師太相陪,居然吃得比宮中要多些。

飯畢,靜慈笑道:「昭儀和南施主論了半日禪理,想來也累了,不如且休息一兩個時辰,下午再繼續罷?」

抬眼看向南雅意,她也正望著我,眸光深深。

四目相對,我立時瞭然,笑道:「嗯,我也難得和雅意姐姐見面,不如給我們安排一間精舍,在一處憩息著,也方便我們好好說說家常話兒。」

靜慈笑道:「東南角上有一小小禪院,正是素來用來招待貴客的,陳設都還整潔,不如請二位屈尊,暫時歇息片刻?」

我應下了,拉了南雅意正要起身時,凝霜忽笑道:「昭儀,我們車上預備有從宮中帶出來的卧具,不如昭儀先坐著喝會兒茶,讓我們去換上?宮裡的東西,到底不是外頭能比的,昭儀睡著也舒服些。」

我不語,望向南雅意。

南雅意搖著團扇,向我慢悠悠道:「好啊,正好我也沾了光,可以和清嫵一起用一用宮中的好東西呢!卻不知二品昭儀的冰簟,和尋常人家的竹席有什麼差別?」

沁月笑道:「姑娘,其實也差不多的,只不過……」

她忽然噤聲,尷尬地向凝霜望了一眼。

凝霜也微紅了臉,勉強笑著接了口:「只不過昭儀素來用的東西,到底預備得要精緻些。」

她們必定受了唐天霄的暗中囑咐,生怕我們坐卧之處有什麼不妥,——比如藏個「姦夫」暗中幽會,或留些「情詩」暗通款曲之類,所以要先行去檢查一番。

心中雖是不悅,我也只能若無其事地啜著茶道:「那快去吧,我也倦得厲害了。記得備上一壺好茶,說了一上午,嗓子幹得厲害呢!」

二人應了,已飛快跑了出去。

我站在窗口只作賞景吹風,暗中留意時,果然不久便見幾名侍衛首領在沁月的帶領下,直奔東南方向去了。

防得果然精密,連宮女的檢查都不能放心,看來不把屋子翻個底朝天都不會讓我住進去了。

不論唐天霄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監視我,此刻我都恨得有點牙痒痒。

南雅意也走了過來,半倚著窗欞,輕輕搖著扇子,撲撲的清風一下下掠在我身上,她身上。

我不安地握住她的手,她扭過頭,沖我笑了笑,也將我的握得緊緊的。

「我們以後的日子,都會好好的。」

她說著,對我笑得很輕鬆,卻不經意般瞥了一眼靜慈。

靜慈卻沒有看向我們,也沒有留意那些侍從,靜靜地坐在一角掐捻著念珠,用極悠緩的聲線低低誦著經文道:「未曾生未曾滅,未曾有未曾無,未曾穢未曾凈,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無方所無內外。無數量無形相,無色像無音聲。不可覓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識,不可以言語取,不可以境物會,不可以功用到……」

她掐數念珠的手極穩,看不到一絲顫意,再不知是早有安排胸有成竹,還是真的看破生死四大皆空。

南雅意手心泛上了汗水,浸濕了我的掌心,快要和我掌中冒出的汗水融作一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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