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芳難付,春寒失花期

我們患難之中相交許久,自然也沒什麼避諱,一徑將她帶入我的卧房,看侍女們上了茶退開,便笑道:「雅意姐姐,這裡沒外人,快把外衣解解,別熱出痱子來。」

她轉眸將我房中陳設打量一番,笑得有點凄涼,「哪裡熱了?我倒覺得有點冷。」

唐天霄寵我寵得極其招搖,一應器具,都已是宮中上品,觸手可及,觸目所視,不乏珍貴難得的器具寶物,僅掛在妝台畔的一幅飛天圖,便是前朝有名的大家所畫,價可連城;而妝台上我所手擲在一邊的簪珥佩飾,也無一穿金綴玉,巧奪天工。

這樣的怡清宮,自然遠非當日我們所居的靜宜院所能比擬了。

生怕她有所誤會而心生嫌隙,我指了指唐天霄每夜所卧的軟榻,笑道:「皇上每晚過來,都只在這榻上休憩。我這個昭儀,正給他當了這怡清宮裡會說話的擺設了。」

出乎我的意料,南雅意並沒有驚訝,蝶翼般的長睫輕輕一顫,眸中已含了輕盈笑意,飛快掩了那抹凄涼。她像以往那樣撫了撫我的面龐,打趣道:「哦,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他的定力有這般好!夜夜面對這麼個美人還能無動於衷,還真成了柳下惠了!」

「他倒不是柳下惠,只是看見我便想起某人,不借酒消愁就不錯了,哪來的興緻看我是美是丑?」

「呵,看著你會借酒消愁,興緻缺缺,看著那位手段高強行事狠辣的沈皇后,倒是春心蕩漾魄動神馳?」

我拉了她在窗邊的竹榻上坐了,拿了團扇緩緩扇出陣陣涼意,笑道:「他有他的抱負,他有他的籌謀,你又不是不知道。至於美,或者丑,不論是我,還是皇后,大約他從不曾細看過吧?」

他的確從沒在意過我的容貌。

我原來用秘葯掩飾了,是個尋常宮女時他沒細看過;後來被他看到本來面目,也沒見他怎樣驚訝過,一雙神采飛揚的鳳眸似乎從來不曾在我面龐上停留過。

南雅意沉默,將翟衣領部的盤扣解了,鬆散著衣裳靠著牆,鼻翼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她輕輕道:「他不曾細看過你們么?那麼,清嫵,你覺得,他有細看過我么?」

「他當然……細看過你。」我立刻接了口,但後半句已低了下去,好像忽然間失去了原來的十足把握。

我們隱居在靜宜院時,唐天霄將那裡當作了宮中最後一處凈土,閑來就過去看望南雅意,品品茶,聽聽琴,說幾句在別的地方沒法說出口的知心話兒,對她很是關切。——可如今,他一樣可以在怡清宮為他撫琴吹笛,無所顧忌地傾訴他的憤恨和委屈。

他對南雅意很好,可對我同樣很好,懶散的眼神偶爾鋒芒畢露,不過投往窗外更廣袤的天空,而不是她或者我姣好的容貌上。

南雅意出神地望著老榕投於窗欞間的暗影,許久才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喜歡我的。」

「他自然喜歡你。」我肯定地說著,悄悄地打量著她依舊嬌美動人的面龐。

她分明還是原來的南雅意,和我交談之際,分明還是和原來一樣敞開心扉,並沒有因我身份的變化或長久的分離而有所隔膜。

可下意識地,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似乎太冷靜了,冷靜得少了幾分熱烈,連剛才和唐天霄匆匆相見,眼看他漠然而去,都不曾流露太多的愛恨。

這時,她居然說道:「喜歡我?也許吧!只是他的喜歡,太冷靜。」

太冷靜?想著唐天霄在權衡之下的捨棄,我也默然了。

也許,就是唐天霄的這份對愛情的冷靜,或者說,對愛情的冷酷,造就了南雅意現在的冷靜。

南雅意支著頤,晶亮的眼眸被窗外透入的些微陽光籠住,浮了輕雲般的迷惘。她慢慢道:「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人,看到他為心上人所做的,忽然覺得很傷感。」

「為什麼?」

南雅意輕輕一笑,「我覺得,人家那種情感,才叫情之所至,生死以之。而我……我付出了十多年的所謂愛情,好像就是一個飛蛾撲火的笑話。」

「不會,不會的。」我慌忙握住她的臂腕,努力想安慰她,卻按捺不住聲調中的空泛,「他有他的不得已,你……以前不是很理解他么?」

「理解……理解就是為了他的得到而不斷失去自我嗎?」她笑著,彎過的唇角盛了滿滿的苦澀,「來之前,我還在想著,我到他心裡,到底是不是特別的一個。我不指望能特別到讓他為我奮不顧身,至少,也能讓我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絲挂念,一絲不舍。可我看不到。」

她將茶盞端起,卻沒有喝,有些無力般又放回旁邊的案己,輕輕道:「等得太久,總會疲倦;何況疲倦之後,無路可去。飛蛾撲火,我……到底不甘心!」

我不禁嘆息,「可他的確在意你的呀!你為他的九龍玉佩打了件纓穗,他從此便一直戴著,前兒我瞧著有點髒了,給他取下來清洗,他還擔憂著我會不會把那纓穗洗得褪色呢!你說他要多少的纓穗沒有?巴巴地把你親手打的東西天天帶在身上,為的又是什麼?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天下霸業呀!」

「他有天下霸業,難道庄碧嵐就沒有家國子民了?人家能舍了性命不要只求一段完滿的愛情,他就不能丟開他的滿腹心機,多看我一眼,多和我說一句話么?」

她的眼睛更亮了,卻不是因為清明,而是點滴分明的淚光。

而我的呼吸驀地停頓,一把揪緊她的衣襟,失聲問道:「你說什麼,你是說,你是說……」

她一直知道我有個心上人,可我始終沒有告訴她,我苦苦守候的那個人,就是庄碧嵐。

唐天霄雖然清楚,可他刻意要隱藏自己對南雅意的在乎,連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又怎會告訴她我和庄碧嵐的事?

南雅意向窗外掃了一眼,低下頭看向我的手,輕聲道:「清嫵,我的手臂被你掐青了。」

急著縮手,用力眨了眨模糊的雙眼,果然看到南雅意被我抓過的手臂上留下了幾道清晰的指甲印跡。

「你見著他了?他……他在哪裡?他還好么?回交州了么?」顧不得道歉,我急促地問。

南雅意深深地望著我,盈淚,卻含笑,「他很好。可他不打算回交州。交州沒有你。」

我腦中隆隆作響,臉上忽然染上大片的水漬,嗓間卻一片乾涸,蠕動著唇舌,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模糊中,我聽南雅意不知是傷感,還是愉快地一聲嘆息:「這樣的男子,才不負你的守候。如果有人肯這樣待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願做那撲火的蛾。」

唐天霄對庄碧嵐的搜捕比我猜測的更加嚴密。

他入宮前就已安排了退路,因此他在內應的幫助下,趕在唐天霄密令清查侍衛隊伍時便已混出了宮外,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藏身在南城的西華庵中。

南雅意婚後備受冷落,雖是念著和我的姐妹之情,自願捲入攝政王府那個泥潭中,但她應承之時,未必不在試探自己在唐天霄心目中的份量。

獨處別院的冷寂,可以讓她回憶得起我和她相伴時的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卻對唐天霄的放手越來越忐忑不安。滿懷零落的心事無可排遣時,正好有西華庵的靜慈師太到門上化緣,無意談起佛法禪理,甚是投機,遂成了西華庵的施主之一,無事便去西華庵走一遭,寄情於佛禪之說,藉以排憂遣懷。

很多天後,她才知道西華庵並不是普通的庵寺。這裡出家的師太,大多是南楚戰亡將士的遺孀。她們的夫婿在與南疆蠻夷或北周軍的交戰中馬革裹屍,她們也將那一門忠烈的門聲發揚光大,誓不改嫁,只在這庵中修為,為南楚和夫家祈福禱告。

南楚末帝李明昌雖然昏庸,對這些陣亡家屬還知道多加撫恤,親題了西華庵的匾額,賞賜珍寶糧食無數,算為南朝樹了一面滿門忠貞的牌坊,在百姓中的名望甚高,終年香火不斷。

後來李明昌降了大周,北方人同樣信奉佛教,西華庵作為方外之地,倒也不曾因為被南楚皇室優待而受牽連。只是這些師太好像並沒有能高蹈俗塵之外,竟然管了庄碧嵐的閑事。

莊家本是南楚大將,在武將中極有威望,滿門冤殺後為其抱屈的將士更是大有人在;西華庵眾尼來自將門,甚至有不少能武刀弄槍的女中豪傑,所以對庄碧嵐很是維護。

南雅意所知道的,就是一向和她交好的靜慈師太忽然引她進了密室,求她設法將庄碧嵐救出城去。

庄碧嵐是唐天霄要抓的人,也是大周萬萬不肯放過的敵方姦細。

南雅意和大周皇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正奇怪靜慈師太何以料定她會去救大周的敵人時,庄碧嵐從屏風後走出,一身素青衣衫,風姿雅秀,蘊著笑意向她道謝:「多謝雅意姑娘這些年對清嫵的照料,在下不勝感激!」

南雅意恍然大悟。

原來,這人就是好姐妹一直等待著的那個人。

他真的來了,氣質文秀,清雅如蓮,卻攜著一把茹血無數的泰阿寶劍,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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