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

但一直到第二天,甚至到第三天的午間,唐天霄再也沒有出現。

每當最緊要的關頭,他總會適時的消失,讓我獨處於浪花滔天的急流漩渦中,在生與死的邊緣浮沉,摸不準一絲方向,找不著半點依靠。

他派來的侍衛仍緊緊把守著宮門,不放宮內一人進出。凝月仗著曾是服侍過皇上的宮女,試圖上前打聽些消息,都無功而返。

風過老榕,一院陰涼。宮女們倒還能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或用鮮艷的布料為我裁衣裳,或拿了五色絲線編著長命縷,預備端午所用。

雖然明白這些宮女多半從九兒口中知道了些隱情,為了給我解悶才這般強顏歡笑,可我滿心焦躁,整個人都蔫蔫的,叫人搬了竹榻卧在樹蔭下,連話都懶得說。

而宮女們的笑聲,終於也在沉悶的氣氛中漸漸低落下去,不過低了頭各做各的事了。

無雙端來枇杷、荔枝、鮮桃等時下的新鮮水果,笑道:「昭儀,如果天熱了懶得吃飯,不如用些水果開開胃吧!」

我搖搖頭,含笑道:「你們自己分了吃吧,這東西放久了,就壞了。」

唐天霄雖不來,我這徒有虛名的「寵妃」倒也不曾給慢待,宮中每天的份例,一點都不少地送了過來。

無雙卻不理我的吩咐,自顧剝好了兩枚荔枝,送到我唇邊,笑道:「荔枝補脾益肝、理氣安神,昭儀吃兩顆,說不準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我只得張開口,勉強吞嚼了兩下,彎腰將核吐到無雙送過來的小碟中去時,只聽無雙趁機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昭儀寬心,那位庄公子應已平安離開皇宮。」

我驀地抬頭,無雙一雙黑眼睛正含著笑意望向我,以一貫的從容有禮問道:「昭儀,味道還好吧?」

「好,味道……不錯。」舌尖的果肉,柔軟可口,果然嘗出了清甜的味道。

找著機會,我拉過無雙細問時,她微笑答道:「送鮮果進來的公公正好奴婢認識,所以拜託他去打聽了下。宮中前兩夜很不太平,皇上說有姦細混入了宮廷侍衛中,一直在暗中排查,但從昨天開始,瑞都府尹已四處張貼榜文,在都城中尋找一位來自西南交州的姦細。昭儀想想,如果宮中找著了人,皇上還會在宮外張貼榜文搜人么?」

她所認得的太監還真不尋常,不過是個送送鮮果時蔬的,居然連唐天霄暗處的舉動和宮外的局勢都能一清二楚。

「宮外……搜得緊么?」我繼續問,深信她一定心中有數。

果然,她略有些不安地咳了一聲,笑道:「聽說……挺緊的。不過那位庄公子也不是平常人,鐵籠似的皇宮都能安然脫身,何況偌大的京城?還不和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抓得著他了?說不準啊,這會兒已經離開瑞都,快回到交州去了。」

如果唐天霄真是那個浮誇淺薄庸庸碌碌的無能帝王,無雙的話,我將深信不疑。

緊緊盯著無雙,我等著她的下文。

果然,停頓片刻之後,她小心地問我:「昭儀,要不要給你端碗冰糖燕窩粥來?侯爺聽說你幾天茶飯不思,很是擔憂呢!」

侯爺,康侯唐天重。

也只有他有那樣的能耐,不動聲色地將唐天霄或者說太后一系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吧?

我慢慢地彎過唇角,輕輕道:「幫我謝過侯爺關心吧!」

「呵,奴婢一定轉告。那麼,昭儀,這燕窩粥……」

「端來吧!」

唐天霄到那天的晚間才過來,眉宇間有些疲憊,但見著我時,那鳳眸立時斜斜飛起,也不管許多宮人正在跟前,便過來拍拍我的臉龐,笑道:「怎麼著了?朕兩天沒來看你,就不痛快了?這板著一張小臉兒,給誰看呢?」

他談吐瀟洒,滿臉嘻嘻哈哈不以為意的笑容,瞧那模樣,好像根本就忘了前晚發生的事。

沉默良久,我勉強一笑,從凝月手中接過一盞茶奉上,低聲道:「皇上說笑了。臣妾哪敢對皇上不敬?不過是想著前日惹皇上生氣,心裡不安罷了。」

唐天霄啜了口茶,笑道:「朕還是喜歡喝你們自己動手泡的茶。」

我低頭答道:「臣妾不會泡茶。」

唐天霄臉上憊懶的笑容依舊,只是眸中有些微的鋒芒一閃而過。他倚坐在紅木圈椅上,慢慢地用杯蓋拂著茶葉,悠悠道:「好罷,不會泡……」

他眼皮一抬,盯著窗外鴉鴉的黑夜,嘆道:「不會泡也不妨事。朕倦了,只想和昭儀清清靜靜說會兒話。」

宮女們知趣地退開,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靜寂,一室冷凝。

我默然坐在榻邊,拿了一隻沁月編了一半的長命縷,順著那紋路慢慢往下編去。

見我總不說話,唐天霄彷彿有些惱恨,淡淡笑著問:「那個香包你送給了庄碧嵐,這個東西又準備送給誰?」

我笑道:「這幾年我的運氣總不大好,掛在我的帳帷中,去去晦氣也挺好。」

唐天霄哼了一聲,又道:「聽說你被皇后困住時,曾一個人在琴室中泡茶,裝茶,燙杯,熱壺,沖斟,嫻熟異常,四溢的香氣連門外守著的太監宮女們都聞得到。據說,那是他們在熹慶宮聞到的最香的茶。」

我沉默,專心地讓指尖紅色的絲線跳躍著,一根一根,像道道飛舞的血痕,迅速地纏出精緻的紋路,艷得怵目。

唐天霄晃了晃半空的茶盞,望向我,「茶沒了。」

我坐著不動,微微地笑了笑,「皇上,雅意泡的茶,絕對勝過臣妾十倍。」

「雅意……」唐天霄氣沮,搖著頭走到桌邊,提了茶壺自己倒了茶,嘆道:「死丫頭,還真把雅意當做朕的死穴了?」

我輕笑,「皇上錯了。雅意不是皇上的死穴,皇上才是雅意的死穴。」

唐天霄提盞欲喝,又磕到桌上,散淡得仿若帶了醺醺醉意,問道:「庄碧嵐,是你的死穴么?」

努力麻木的心臟,忽然像被人扯了扯,指尖有些顫抖,手下的一個結就錯了。頓下手中的動作,我慢慢地解著那個結,輕輕道:「是。」

「那麼,你之於庄碧嵐呢?」

「我曾以為不是。但我錯了。我同樣是他的死穴。」淚水猝不及防間盈上,我忙別過了臉,笑得歡喜,「我要和他一起,生死無怨。」

「呵!」唐天霄笑了起來,微眯的鳳眸直直地盯住我,「清嫵,好歹你現在還是朕名義上的昭儀,怎麼就不能給朕留幾分臉面?說得這樣直白,你存心……想氣死朕,是不?」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一向以為,至少在皇上面前,還可以說幾句真心話。」我笑著回答,繼續解著結。

我的手本來還算得上靈活,可這一次,錯扣的結怎麼也解不開。長長的指甲勾出一道絲線,以為可以解開了,擦了擦模糊住視線的淚水,才發現不過又多扣了一個抽不開的死結。

「真心話……好罷,你說你的真心話罷,朕不怪你。」唐天霄笨拙地在袖子里翻來翻去,勾出了一方絲帕,走上前遞給我,「不過你也不許怪朕壞了你和庄碧嵐的好事。朕的立場,你該明白。」

他說得誠摯,並沒半點笑意,專註的目光,倒似在等待我的某種承諾。

我不由放下長命縷,接過絲帕,拭了拭眼睛,若無其事地笑道:「臣妾當然明白。皇上冊封臣妾為婕妤的那天,雖曾說過日後會將我送回庄碧嵐身畔,但皇上總有皇上的算計。身為帝王,自是身不由己,江山為重。」

唐天霄皺著眉,順手拿過那枚長命縷端詳著,嘆道:「你明白便好。其實……朕也無意傷害庄碧嵐,只盼著生擒了他,能讓庄遙投歸天朝,從此南方安定,再無戰事。」

為我這個紅顏禍水,莊家差不多被南楚滅了族,只余了他們父子二人,被逼舉兵謀反。如果大周以庄碧嵐為質,再許以高官厚祿,西南不戰而降,幾成定局。

大局為重,江山社稷為重。唐天霄的算計並沒有錯。換了太后或唐天重,一定也會拋開個人的恩怨情仇,做出相同的選擇。

可我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再因我而受人凌迫?

「皇上沒錯,錯的是清嫵。」我慢慢道,「當初就該死在皇后杖下,不該苟活人世,誤人誤己,徒增皇上煩擾。」

唐天霄低頭擺弄著長命縷,無奈道:「誰嫌你添了煩擾?朕瞧著你就是庸人自擾!朕雖沒去動皇后,但朕的心意你應該明白。朕醒來時聽靳七轉述你的境遇,心裡也……疼惜得厲害,恨不得當時便下令打死那毒婦,當時便命人傳口諭,要將皇后禁足,等著廢后詔書。也虧得唐天重的毒下得太過厲害,朕半昏半醒,到底沒人真去傳旨,不然……」

原來,他並不是不關心,並不是不打算為我出頭。半醒不醒時的憤怒,其實才是他的真心。

可惜,治國齊家平天下,到底國為先;清醒之後,他對他的皇后依然寵愛有加,好讓他的皇后對他死心塌地。

他娶的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是掌握天下的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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