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似比以前寬厚了些,抑或是我等他已等得憔悴枯萎,不復原來的潤澤靈秀,才會像敗落的秋葉般在他懷中瑟縮成一團。
「碧……碧嵐……」我猶自不肯相信,手掌依然在他臉龐胡亂蹭著,「是夢,又是夢了?」
其實……已很久不敢做這樣奢侈的夢了,才無法接受他在現實中能來得如此突然。
掌心忽然墜落一滴溫熱,燙得心裡一抽。
然後,我聽到了庄碧嵐壓下哽咽的輕笑,「如果是夢,嫵兒陪我把夢做下去,可好!」
我立刻點頭,一迭聲應道:「好,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淚眸抬起,分明看到那對在昏暗宮燈下的明亮雙眸,少了些年少衝動的風流激越,多了些歲月打磨出的玉石般的清雋溫潤,卻是同樣的痴情無悔。
忽然間便鬆了口氣。
或許我已不再是原來那個靈秀聰慧的寧清嫵,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依舊如三年前一般,百折不回,並不曾因家國之恨而淡薄。
這便夠了。
從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隨。
庄碧嵐鬆開懷抱,捧起我面龐親了親我的額,低促地說道:「那麼,隨我去交州吧!」
薄軟的唇在肌膚上留下的不僅是微微的濕潤,更是沉醉的酥麻。
緊緊在靠在他身畔,我毫不遲疑地答道:「好!」
本來略有薄憂的清眸瞬間璀璨如星子,連唇角的輕笑也漣漪般擴散著,將他本就俊秀異常的五官更襯得光彩奪目。
「果然是我的嫵兒……」他嘆息道,「見到你之前,我總擔心……」
他沒說擔心什麼,只一把將我拉回卧室,把桌上一個包裹打開,低聲道:「快過來,把這套侍衛的服色換上,馬上跟我走!」
九兒將宮燈放下,轉身點燃一盞長檠燈,輕聲道:「昭儀,你快更衣,我到院外守著。」
「她不是昭儀!」庄碧嵐忽然截斷九兒的話,果決斷然。
九兒怔了怔,立刻道:「嗯,庄公子,寧大小姐,我先出去了。」
目送九兒離開,庄碧嵐握緊手中的衣衫,沉默片刻,又將衣衫輕輕壓在包袱皮上,黑眸深深凝注著我,沉鬱問道:「嫵兒,若隨我去了……你便不再是金尊玉貴的大周昭儀,只能是我的妻,我甚至……未必能保你一世安穩無憂。你……還肯跟我去么?」
我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又掉下來,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和少時一般攬著他胳膊,輕聲道:「我本就是你的妻,自然要跟你去。」
亂世流離,交州不過偏安一隅,待中原穩定,刀兵之禍,恐怕就迫在眉睫了,誰又能保證誰的一世安穩無憂?
他不知冒了怎樣的風險才能站在我身前,難為他還為我如此忐忑,連接我出去,都擔心不能許我幸福安樂。
庄碧嵐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伸到我脖前,為我解下披風。
我粲然一笑,飛快地拔下髮際的幾根珠釵,放下長發,藉機擦去眼中的淚水,才去脫外衣和裙裳。
蒼白的指尖還在不斷顫抖,擂鼓般的胸腔依舊陣陣酸痛,倒是這種夾雜了不安的喜悅和激動,讓我終於有了我已和庄碧嵐在一起的真實感。
夏日已至,小衣薄如蟬翼,但我再捨不得他離開我的視線,何況我早晚是他的人,便也不避忌,紅著臉去接他遞來的宮廷侍衛服飾。
庄碧嵐如瓷的面龐也泛著紅暈,側了頭不看我,只輕輕嘆道:「嫵兒,我本不該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是杜太后……誤了你,誤了我。」
我愕然抬頭,「姨母?她……做什麼了?」
庄碧嵐苦澀地笑了笑,「你寫過一首詞叫人送給我。」
不錯,那曲《卜運算元》,直到今天看到絲帕上那句詩,我都猜測著是不是根本沒送到他手上,或者因血海深仇而不願有所回應。
「你沒回覆我。我以為……你怨恨我。」
不敢看他的臉,只痴痴地望向牆壁上燈光投下的他的秀頎身影。
「我是怨恨你,我怨恨你三年了。你派來的使者拿著你親筆寫的詞,告訴我這是你的絕命之作。他說,你在宮中被楚帝強幸,事後一病不起,鬱鬱而終。」
渾噩了多少歲月的大腦開始轉動,讓我依稀想起,送信以後的那幾個月,杜太后似乎對我特別關心,不時的噓寒問暖,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安。
原來,她早知道我暗中派人送信給庄碧嵐,並買通使者做了手腳。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本寄相思意,卻被指作絕命書。
於我,庄碧嵐沒有回覆,我不得不死心;於庄碧嵐,他既得了我的死訊,也不能不絕望。
怪不得雁去無蹤,杳無音訊。
庄碧嵐望著蛛塵滿梁,嘆道:「當時我便想著,你明知……父親只剩了我一個親人,我不可能舍了他去追隨你,還這麼不知保重,真的好生怨你。便是……便是為人所侵,也該為我忍辱一時,怎能輕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沒真的生病,我卻足足病了兩三個月,滿心裡……只記得我的嫵兒從小到大地在我身畔活蹦亂跳,和我一起彈琴吹笛,寫詩畫畫……」
我不敢想像他得到我死訊會是怎樣的慘淡,低問聲道:「那……那你後來怎麼知道……我還在人世?」
庄碧嵐自嘲一笑,「寧氏昭儀傾國殊麗,鬧得大周后宮不寧,君臣失和,我怎會沒聽說?何況眼線的回報,寧昭儀又是原來杜太后宮裡的,除了你之外,我真想不出京城還有第二個顛倒眾生的寧姓美人!」
他垂了眸靜靜望著我,憐惜而痛楚,「唐天重囂張跋扈,唐天霄紈絝無能,周旋在他們身邊……委屈你了!」
我立時明白這「委屈」的含義,再不知朝野上下將我和唐家兄弟的事傳到了怎樣的不堪地步。
不想他自責,也不想他誤會我輕薄,我靠近他,輕輕撩起絲袖,漲紅了臉道:「我沒有委屈。唐天霄喜歡的是被唐天重娶回去的康侯夫人南雅意,我只是他報復他堂兄奪人所愛的棋子而已。這小皇帝不算太壞,至少不會欺負心上人的好姐妹。」
臂膀雪白如藕,一點朱紅晶瑩奪目,光色流轉,正是未出閣女孩兒證明清白的守宮砂。
庄碧嵐愕然望我,眸光也是晶瑩。
我含淚笑道:「碧嵐,我只做你的妻,你不許負我。」
剛綉好的香囊正脫落在散亂的衣衫上幽香陣陣,精繡的並蒂蓮花在薄薄的燈光下粉色盈然,像一雙璧人執手相對,笑靨含春。
一針一線,絲絲縷縷,扎出的是相思苦,相見歡。
這天底下,也只他一人,配得起我的相思,而且……他竟不曾辜負我的相思。
垂下眸,我將那香囊小心地扣在了他腰際。
他輕捻著香囊,眸光燦亮,一時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傷感,唇角卻輕輕彎起,笑意淺淡。取了男裝,他緩緩為我披上,低沉而頓挫地說道:「我不負你。並且,從未負你。」
「不但不許負我,也不許再棄我而去。不論是生是死,你都得讓我跟在你身畔。」
「嗯,生死不棄!」
將我的長髮攏到侍衛的盔甲中,他一低頭吻住我的唇,呢喃道:「等接應的人一到,我們就走,從此……再不分開!」
我心旌神盪,由著他和我親呢纏綿,竭盡溫柔地回應著,由著身心在他的愛撫下沉醉,神思漸漸飄忽。
那種久違的踩入雲端般的愉悅,似拉近了分別三年的流光,近得我們彷彿可以聽到蓮池畔少男少女無憂無慮的清脆笑聲。
九兒驚惶的腳步奔近時,庄碧嵐不得不戀戀放開我,卻依然將我緊緊擁著,蹙眉望向門外。
「庄公子,有人過來了!是……一大隊人,好多好多的人……」
庄碧嵐眼中晨霧般的迷離迅速散去,清冽的眼眸閃過略顯陌生的凜冽和機警。依舊緊攬著我的肩,一箭步跨向前,沉聲問道:「是什麼人?」
昏黃的長檠燈下,九兒的臉色發白,緊張地絞著袖子,牙齒磕得格格作響,驚懼答道:「不……不知道。人……人很多,打著燈籠,往這邊跑得飛快!」
庄碧嵐清秀的眉鎖緊,右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便要鬆開我向外行去。
心裡驀地一抽,我揪緊他的衣襟,尖細地叫起來:「碧嵐,別丟下我!帶我走,或者……」
或者,帶我死。
我累了。
三年,已足夠。
我不想再像偶人一樣被人牽來扯去,讓自己的心智也漸漸麻木得像偶人一般。
九兒退了一步,無力般靠住門欞,低聲道:「恐怕……恐怕也走不了。這時,應該到門口了!」
話音未落,正廳虛掩的門「吱呀」一聲,有迅捷的腳步聲傳來。
迅捷利落,卻並不沉重,聽得出應該只有一人往這邊行來,且步履間並不遲疑,分明對這屋內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