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在熹慶宮住了兩晚,第三日才到怡清宮來。
其時我已能下床走動,正穿著淡藍色小衣,披了件素白荷葉翻邊的披風,出神地倚窗而坐。
他走過來,向外張望了一下,隨意地將手搭我肩上,親熱地摩挲兩下,笑道:「真不該讓你搬這裡來住。靜宜院好歹還有些梨花桃花可以看看,這院子里瞧來瞧去,都是這麼株老榕樹,就是搬些牡丹芍藥過來,也給壓得顯不出艷色了。」
我微笑,打量著他道:「皇上調養得看來不錯,臣妾也就放心了。」
除了略顯清瘦些,他的確看不出大病初癒的模樣。一身家常的淡黃長袍,含笑斜挑的鳳眸,懶散不羈的舉止,看不出一點被人暗算後的惱恨羞怒。
他也正關注著我,拍了拍我的頭,笑道:「你以為朕是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兒啊?你瞧瞧你,風吹大些可以給刮窗外去了!說那唐天重怎麼怎麼照顧你,朕看著也平常,弱成了這個樣子了!」
抬頭見無雙等人均已避開,我自嘲一笑:「皇上,所謂弱肉強食,既然當了一枚棋子,粉身碎骨化為齏粉都是意料中事,能撿回一條賤命,臣妾已屬萬幸,還敢奢求其他?」
「你?命賤?」
唐天霄哈哈大笑,走到桌邊,端起茶盞來欲喝,似乎感覺不夠舒爽,隨手將茶水甩落地面,高高提過一旁的酒壺,竟就在那茶盞中滿滿斟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才暢快地吐了口氣。
我笑道:「皇上,不怕酒中又給人做了手腳?」
唐天霄又倒了一盞,這次卻緩緩地搖晃著,小口地啜著,慢慢道:「朕就想著,是不是該多謝咱們那隻美麗的大公雞呢?這一次,應該沒有人會在這裡向朕下毒手了吧?有我們寧昭儀在,怡清宮只怕已是整個大周皇宮最安全的地方。」
言外之意,經了此事,這兄弟二人的皇權爭鬥,已經更趨激烈,甚至隨時可能找機會置對方於死地?而唐天重會因顧忌著我,從此不敢在怡清宮再對他下毒手?
這麼瞧來,我的命還真不賤。
我輕輕一嘆:「皇上,我只求片瓦遮身,安然度日。」
唐天霄瞧也不瞧我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朕還想做一介布衣,每日里山水逍遙呢!身在是非門,還想免做是非人?」
他還想用我去招惹什麼是非?
我站起身來,問道:「皇上不累么?」
唐天霄笑道:「朕不累。遊戲才剛開始。」
我淡淡道:「皇上不累,臣妾卻累了。皇上一個人飲酒看榕樹吧,臣妾不奉陪了!」
襝衽略施一禮,我轉身走向卧榻,垂下素色輕幔。
唐天霄怔了怔,恨恨道:「你這丫頭,身子弱了,脾氣倒是見長!怪不得把我們公雞皇后氣得快吐血。」
我向內而卧,再不答理半句。
而唐天霄居然沒給我氣跑,一個人在外悉悉索索地飲著酒,晚間又傳了晚膳,用留宿在怡清宮的實際行動,向外人昭示寧昭儀聖眷正隆了。
也許,他只想向唐天重一人宣告而已。
卻足以讓天下人俱知,大周帝後琴瑟和諧,但後宮中最得寵愛的,卻怡清宮的昭儀寧氏。
太后與攝政王兩系的明爭暗鬥由來已久,但二人自武帝唐承元駕崩後,在共掌朝政早已形成某種默契,面臨重大政事時始終能保持政見一致,才能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一步步將大周帶到如今的昌盛繁榮。
可今年入春以來,攝政王因攻入瑞都時引起舊年傷疾發作,精神越發不濟,漸漸將越來越多的政務交給長子唐天重。唐天重的行事雷厲風行,穩重中透出隱隱的霸氣;而太后同樣笑裡藏刀,不動聲色地安排著自己一系的重臣輔助著唐天霄漸漸。
唐天霄被下毒後,宣太后自是猜得到誰在暗中動了手腳,卻只對外宣布皇帝偶感風寒,再不許提一毒字,連帶我被杖責之事,也成了妃嬪間爭風吃醋的小事了。
但這樣的風聲鶴唳之下,許多大周臣子當然看得出其中奧妙,無不暗中掂量著自己在這變幻莫測的政局中的位置,為著自己的前程未卜而惴惴不安。
我雖一度被捲入這場漩渦之中,但從此得以養傷為名,和原來一樣深居簡出,又倚著太后的旨意,絕足於熹慶宮,外廷朝堂風雨再驟,皇后那裡怨言再多,一時倒也與我無關,也算因禍得福。
唐天霄吃了一次大虧,更不打算對唐天重容讓半分,每日嘻笑間的犀利鋒芒,實在難以讓我視若無睹。
好在他雖是萬乘之尊,在我跟前倒還沒拿過半分帝王的架勢,素常在宮人跟前,不過叫我泡杯清茶,彈支曲兒,親親熱熱地調笑幾句;夜間依舊共處一室,我睡床上,他睡軟榻,各不相擾。
我受傷後身體匱弱了些,夜間便睡得比以往沉了許多,便沒注意到他是不是又曾半夜起身,收斂了白天的輕浮笑容喝著悶酒;倒是有一次,睡夢裡恍惚覺出身邊有人,睜開朦朧睡眼時,正見輕幃飄拂,他挺拔的身形剛剛自床畔離去。
而身上的衾被,已被蓋得嚴嚴實實,被角依稀有著男子粗大手掌按下的痕迹。
將錦衾捂得更緊些,我一時也不太敢相信,像這樣在深宮之中嬌養長大的少年帝王,也能有這樣細緻的時刻,居然記得分心來照顧別人。
他到底還念著和南雅意的舊情吧?
只是經歷了愈多,最深處的心思已經越來越不願吐露了吧?
窗外,月光清淡,迷濛的樹影投於淺碧的窗紗,搖曳得像那一年蓮池中朦朧漾著的水影。
窗內,燭影搖紅,輕紗漫籠,一聲兩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傳來,分不清到底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天氣轉熱,我便叫人搬了張竹榻到榕樹下,懶懶地倚住,慢慢地綉著一隻香囊。
無雙和沁月挪了張小几過來,笑道:「昭儀,養得才好些,別做那些細緻活兒,小心傷了眼睛。」
「怪無聊的,做些針線活消遣消遣。」我抬起頭,陽光隔了密密的枝葉透入,燦金耀眼,倒也甚覺恬適,並覺不出炎熱來。
無雙笑道:「這香囊做得精緻,想來刺繡更耗心神,不如先放一放,等好些了再繼續綉吧!你看這天氣正好,奴婢去把琴搬來,昭儀彈會兒琴可好?」
九兒正捧了一大捧不知從哪裡采來的花兒過來,笑著說道:「可不是么,昭儀最精音律,彈琴吹笛又可怡情養性,何必費神做這個?昭儀要用時,九兒明天給昭儀做上十個八個。」
我搖頭,看一眼粉牆碧瓦的宮牆,說道:「安靜在宮中呆著罷,別去惹人厭煩。你也是,這些花兒草兒從哪裡採的?別惹出事端來。」
九兒聞言便瞪向了熹慶宮的方向,恨恨道:「昭儀怕她做甚?如今大周內外,誰不知昭儀寵擅專房,連太后都護著。那邊敢再無故找昭儀麻煩,真的不怕皇上翻臉么?還真以為自己多得寵呢,也不瞧瞧……」
「九兒閉嘴!」凝霜從九兒手中取走花束,已低聲叱責。
無雙笑道:「童言無忌。」
沁月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當心禍從口出呀,別忘了,上回就是咱們自己宮裡的人跑到皇后那裡告的狀!」
無雙轉動著眼珠,嘆道:「是啊,可惜那小宮女給皇后帶走了,不見了蹤影。要不然倒可以問一問,那隻丟了的玉盞,是不是給她偷了去,有意陷害咱們昭儀來著。」
九兒不敢再高聲,看著院里沒有粗使的宮女在,才輕聲嘀咕:「姐姐也說了,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哪裡來的膽子陷害咱們昭儀,還不是……」
「把那梔子花插入房裡那隻大口青花觚里吧,那顏色看著安靜。只是放遠一點,香氣太濃郁了,聞著也不舒適。」
我打斷了九兒的話頭,繼續埋頭做針線,心裡卻有些疑惑起來。
宣太后有意封鎖唐天霄中毒之事,酒盞丟了的事,除了皇后宮中的人,和我近身的凝霜、沁月,其他人都知之不詳,頂多聽說了我被杖責和怡清宮的宮女告發有關。無雙是唐天重的心腹侍女,自有她的渠道得到較詳細的消息。可她應該也知道,那毒正是她家的好侯爺下的,現在怎又話藏鋒芒,暗指另有他人在陷害我?
可這皇宮之中,想置我於死地的,無非妒嫉我得寵的沈皇后而已;可沈皇后再怎麼愚蠢,也不會拿唐天霄的性命做賭注。畢竟,唐天霄是她依託終身並可以因此尊貴無比囂張跋扈的唯一憑恃。
微一分神,指腹已被針尖扎著,一顆鮮紅的血珠刺痛中凝結出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
耳邊傳來熟悉的笑語,沒等我抬頭,手指已被提起,飛快包入一團濕潤的溫暖中。
竟是唐天霄,於猝不及防間抓了我的手,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
「皇上!」我驚叫,急忙縮回手,舉目四望,幾名侍女的裙擺正悄悄自院中抽離。
唐天霄倚在我榻邊坐下,彎著鳳眸眯眯笑,「難得聞到你這裡有花香,一定不是你採的吧?沒事也該出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