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思天涯,魂散夢亦涼

熹慶宮的琴室很幽靜。

幽靜的意思,可以說是適宜隱居,也可以說是備受冷落。

走到琴台前,輕撫絲弦,艱澀凝滯,音色不暢,分明是久不調試了。

所謂才貌雙全,看來不過是個晉身皇家的幌子而已。真正讓她入主中宮的,還是母族在大周異乎尋常的影響力。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雖知沈鳳儀居心不良,真要事到臨頭,也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內侍將我送進來,出於禮數,有小宮女送來了茶水,然後退出。

門吱呀關上後,又聽了鎖鏈聲響,分明是將我鎖在屋中了。

不知是闔上門時掠起的冷風,還是透過窗欞傳過來的陰風,這琴室里清冷得出奇。但推開半敞的窗戶時,窗下大叢的牡丹,卻又開得熱鬧得出奇。

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那姚黃魏紫競芳妍,片片輕瓣,如七色綵綢裁就,漫舞輕枝,似在笑誰人曾經風華年少,誰人如今冰心若雪。

注意到有守在門邊的內侍正警惕地向我這邊張望,我苦笑。

連旁人的熱鬧,也快離我遠去了吧?

立盡黃昏月,吹遍闌干曲,守不到,半點歸鴻影。

探手到窗外,采了枝牡丹,輕嗅。的確芬芳,卻太過馥郁,未必清新怡人。

所謂國色天香,不過如是,哪抵過夏日一池清蓮,盡消暑氣,婀娜秀致?

卻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德壽宮前那池波光瀲灧,荷葉田田,更看不到當日寧府中水榭朱闌,輕風澹月中,碧荷粉蓮畔,琴笛相和,看那人一身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連天地都似因此而明亮清澈了許多。

手中不覺用力,零落的碎瓣如雨,血滴一樣飄落腳邊。

茶水已冷了,並無人來添。

我上前敲了敲門,外面便傳來有禮而冷淡的詢問:「寧昭儀有何吩咐?」

當真已把我當成囚犯看待了。

唐天霄是誰下的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了他人的砧上之肉,案上之魚。

深吸口氣,我平靜說道:「我渴了。給我換杯熱茶來。」

「是,寧昭儀。」

門開了,水送來了。

竟是一壺剛煮開的白開水,連茶葉星兒也沒有。

「寧昭儀,請自便!」

讓人寒心的一笑後,送茶來的宮女退了出去,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兜入網的魚。送來的一壺水,更不過是在可憐我的奄奄一息。

其實琴室中是有茶葉的,並且是絕對適合皇后身份飲用的明前好茶。

低頭看一眼現成的茶壺和茶盞,我黯然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將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

茶香四溢,清氣流轉。

似有少年在清朗而笑,溫言讚歎,「嫵兒泡的茶越發得香了,嫵兒吹的笛也越發好聽了,還有……」

略帶痴迷的聲音頓住,少女清脆地笑:「還有什麼?」

清澄如水的眸子從我面容轉開,投向粼粼波光間的碧荷粉蓮,唇角的笑意清淺溫柔,「還有,今年蓮花開得比往年更漂亮了。芙蓉出水,亭亭玉立,我見猶憐。」

少女便吃吃地笑,「那你回家種上一大池蓮花去,秋天還可以吃脆甜脆甜的蓮藕呢!」

少年微笑,黑亮的眸子泛著蓮下清水的漣漪,「我是打算移回我們庄府去。我要的,是寧府最美的那一支。」

輕輕的「嗒」地一聲,圓圓的荷葉下,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到池水中,青青的荷葉下,漣漪忽然散開。

隨那漣漪散開的,是水榭中的歡喜笑聲,輕而清脆地掠過田田碧荷,盈盈粉蓮。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茶香裊繞,水汽氤氳,眼眶不覺有些濕了。

散漫地笑了笑,我慢慢坐下身來,安靜地品著自己泡的茶。

一遍,兩遍,最初的苦澀和清香都已散去,漸漸地寡淡無味,令人厭倦。

而茶盞中的水,也漸漸地涼了。

門外鎖鏈聲響起時,茶水已沁涼涼地冰到了心裡。

「寧昭儀,皇后傳召!」

換了個年老的內侍,尖細的聲音很刺耳。

我用力地握了一握手掌中涼涼的瓷盞,站起身低頭應了,默默隨他出了門,一路被引向熹慶宮正殿。

沈鳳儀正坐在她的皇后寶座上,緊緊蹙著眉,煩躁地拿了條絲帕在手中搓揉著,妍麗的面容綳得緊緊的,遍布的陰霾已預示即將來臨的狂風驟雨。

「跪下!」

我正猜疑著準備上前行禮時,膝窩處猛地被人一踹,疼得我悶哼一聲,已撲倒在錚亮的澄泥金磚上,半天立不起身來。

顫抖的手指扶著地,我好容易轉過頭,看清踹我的人正是前去傳我見皇后的老內侍。他正一臉陰騭,毫不容情地冷著臉瞪我一眼,才堆上笑臉,湊到沈皇后前稟告。

「娘娘,寧昭儀已帶到。」

宮中呆久的太監,心性大多有點失常,手段狠辣歹毒也是常事。但就憑他們就高踩低察顏觀色的本領,敢對一個敕封的正二品後宮昭儀這樣下手,如果不是得了主子的默許和認同,怕是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

「臣妾昭儀寧氏,拜見皇后!」

我忍著腿骨中鑽心的疼痛,努力跪直了,如儀叩拜。眼睛餘光飛快從她的臉上滑過,果然捕捉到了一絲未及隱藏的快意。

後宮后妃間的爭寵吃醋,明爭暗鬥,早在南楚時我便見得慣了。雖然避居德壽宮,不去沾惹半分是非,可並不代表我不懂得這些女人們一臉燦爛笑容後的深沉心機。

唐天霄並不想害我,甚至的確很寵我。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他都給了我足夠的尊重,也便給了其他后妃們足夠的理由將我踩到腳底。

可我到底還是九嬪之首的昭儀,就是有心把唐天霄中毒之事栽到我頭上,在沒有足夠證據前,便這等對待我,也太過匪夷所思。

這一次,沈鳳儀更沒有讓我平身。

她的妝容很精緻,只是身材豐|滿了些,大約回宮的路上也走得急了些,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漬下,讓她的神色格外顯得陰沉不定。

許久,她才問:「寧昭儀,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幾度破格封賞,你到底還有怎樣的不足,居然敢在酒中下毒,謀害皇上!」

意料之中。

她甚至連質問都免了,直接坐實了我的「罪名」。

唇角彎一彎,我挪了挪疼得不堪的腿,迷惘地問她:「皇后娘娘說什麼?我下毒謀害皇上?可昨天中午皇上回乾元殿後再也沒去過怡清宮,這話又從何說起?」

「我怎麼說來著,果然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難道本宮還冤枉你不成?」沈鳳儀輕笑,揚了揚手,塗著鳳仙花的手指晃在空中,像拖長了的虛幻血影。

一個瘦瘦小小的宮女被帶上前來,滿臉稚氣,年紀甚是幼小,看我的眼神很是慌張。

「你可認識這宮女?」沈鳳儀長長地指甲點向那小宮女。

我凝神看了片刻,答道:「有幾分眼熟,應該是怡清宮的人。」

沈鳳儀笑道:「你能說她不是怡清宮的么?這麼多人見證,文書房也有憑據可查,你想抵賴,可沒那麼容易!」

我垂頭答道:「啟稟皇后,臣妾住入怡清宮才不過幾天,向來足不出戶,連身邊也只兩個皇上賜下的宮女隨身服侍。臣妾魯鈍,若是平時不大碰面的粗使宮女,認不出來也是常事。不過這宮女看來的確像在怡清宮中見過,不知皇后找來有何訓示?」

沈鳳儀嘆氣,目光里彷彿蘊著真誠的同情,「說起來么,我也不願相信同樣服侍皇上的姐妹中,居然有人會這樣包藏禍心。可既是你宮裡人揭發出來,少不得請寧昭儀給個說法了!」

我叩首答道:「請皇后訓示,臣妾若有不是之處,一定回去面壁思過!」

「面壁思過?」沈鳳儀拍案站起,沖我怒目而斥,「你有意毒殺皇上,罪該凌遲處死,理應誅連九族,還想在本宮眼前搪塞過去?」

「啊,皇上……皇上怎麼了?」我故作驚慌地問了一句,不安地望向乾元殿的方向。

她身畔那公鴨嗓的老內侍也向我彎起了蘭花指,尖聲細氣地說道:「寧昭儀,你也別裝糊塗啊!太醫已經說了,從皇上的病勢來看,應該是昨天中午被人下了毒。這昨日中午么……皇上可只在昭儀娘娘那裡進過飲食!何況怡清宮這位宮女證實,昭儀娘娘曾在皇上走後摒去他人處置皇上吃剩的碗盞,並拿走了其中一隻碧玉酒盞!」

沈鳳儀搖頭,「我說寧昭儀,這隻酒盞,只怕我們再也別想找到了吧?行兇的器具,誰還肯留著呢?」

酒盞中的毒一查便知,我早已遠遠拋到了溪水中。可不被人抓到把柄,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把柄。

何況,我最大的取禍之道,不是下不下毒,而是佔了旁人認為我不配佔有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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