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錯譜鴛鴦,幾處丁香結

傍晚時,我已住進了怡清宮。

這所宮殿格局雖小,但距離宣太后的德壽宮和唐天霄日常燕居的乾元宮都不遠,一般都是預備給較得寵的妃嬪住的。而唐天霄並不在女色上用心,妃嬪並不多,婕妤位份又不低,擺明了是以我為怡清宮之主了。

靳七在安排妥了後丟下兩句話便一溜煙離去。他說,「寧婕妤若有疑問,晚上問皇上便是。想來皇上今晚必定會駕幸怡清宮。」

果然,入夜不久,便有管事太監過來檢查了皇帝日用之物,又將宮門外的一對紅紗八角宮燈熄滅。

按制,所有嬪妃居住的宮門前,入夜後都得掛上一對紅紗宮燈。若是皇帝指定了臨幸某處宮殿,便有負責內廷之事的文書房太監過來摘了紅紗宮燈,直到皇帝就寢,才去通知其他各宮熄滅宮燈。

我還是沒法把那個平時和南雅意情深意切、對我也談笑晏晏的唐天霄,和棄下南雅意封我為嬪的荒唐帝王聯繫起來。

宮中早已預備下三品婕妤的衣袍珠冠,胭脂水粉也一色嶄新精緻,幾名侍女過來要為我梳妝預備侍寢,都被我趕了出去,不敢作聲。

於是,唐天霄踏入寢宮後,我還是一身舊袍,滿臉晦黃憔悴,默默坐在桌邊喝茶。

他皺一皺眉,倒也不怪罪我失禮。隨手將外衣解了,他扔給宮女,令她們端了盆熱水放在桌上,唇角明朗地一揚,已笑道:「你這丫頭,打算讓朕來幫你洗漱么?快收拾去,朕喜歡看你漂漂亮亮的。」

「哦?」我從沒覺得他的笑容這麼不順眼過,倒似釘子般扎得我疼痛難忍,「我本以為,皇上更喜歡看雅意漂漂亮亮的。」

「是不是要等朕來給你洗臉?」唐天霄彷彿沒有聽見,居然繼續笑著,拿一塊絲帕蘸濕了,就要來擦拭我的面頰。

我愈加憤懣,站起身來瞪著他,冷笑道:「卻不知,現在雅意姐姐在做什麼?唐天重會不會有那雅興為她畫眉簪花?或者,已經迫不及待把她抱上了床?唐天霄,你沒有聽到她在哭嗎?」

「你大膽!」唐天霄驀地高喝,手中絲帕狠狠摔到盆時,濺了一地的水跡。

他的笑容已蕩然無存,如一個做了壞事被毫不留情揭穿的孩子,滿臉緋紅,一對黑眸隱見水氣,卻又似灼了兩團火,騰騰地跳躍。

我退了兩步,旋即自笑,「我的膽子一向就不小。如果膽小能換來我和雅意姐姐平安度日,我便情願一輩子當個卑微低賤的宮女。可是……如今呢?」

「如今,她是康侯明媒正娶的一品夫人,你是朕的婕妤,都是尋常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大富大貴,哪裡委屈你們了?」

我點頭,「因此,受委屈的是皇上,為了報復威脅自己皇位的堂兄,不但把自己心愛的女子送給了他人為妻,自己也委委屈屈納了個根本看不上眼的女人為妃!」

「你這死丫頭閉嘴!」唐天霄氣急敗壞,一對鳳眸完全失了尋常的優雅閑淡,密密地布著血絲,一時也看不出,到底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憤怒。

眼見他衝上前來,伸手似要拉扯我,我早已繃緊了的身體立刻向後一縮,幾乎毫不考慮,拔出暗藏於袖中的利匕,揚手便劃向他。

唐天霄失聲驚叫一聲,伸出的手掌迅速縮了回去。

我黯淡一笑,反手將利匕刺向自己胸口。

「你瘋了!」唐天霄呼喝著,一掌迅捷擊向我手腕,另一隻手已劈面將匕首奪了過去。

南雅意說得沒錯,他的確用心習過武,身手極敏捷,縱然我在絕望間用盡全力,也只將自己的前襟劃破了一個小口子;反是他空手奪匕,手指被那鋒刃劃破了,此時正瀝瀝滴下血來。

屋中的異常已經驚動了外面的宮人,有內侍在外呼著「皇上」,急急拍了兩下,忽然被大力將門撞開,直衝進來。

我咬緊唇,冷冷地盯著唐天霄一言不發。

唐天霄倒似比我還緊張些,即刻收了利匕,又將受傷的手急急攏到袖中,才收了驚惶,轉頭向那些內侍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朕正和婕妤鬧著玩呢,快出去!」

內侍們面面相覷,遲疑著不敢離去。

唐天霄的臉上慢慢漾起散淡不羈的輕笑,「怎麼了?難不成朕的這種事,也要你們幫忙?」

他說著,雙手露出,已變戲法般藏去了匕首和血跡,一邊拖著我往床榻邊行去,一邊解了自己的中衣束帶來捆我的雙手。

內侍們頓時窘迫,再不敢多置一辭,急急奔出屋去,緊掩上門。

待人走光了,唐天霄才將作勢縛我的衣帶扔到一邊,坐在床沿上,懶懶地仰頭躺倒,嘆道:「雅意說你聰明,還實在是走了眼了。比你更笨更蠢的女人,這宮裡只怕找不到第二個。」

我默默站在一邊,雖摸不清他的心思,但也看得出他剛才對我已是全心維護,不然就是他否認我想刺殺他,憑著突然出現的利匕和他手上的傷口,宣太后或攝政王便不會容我再活著。

大約感覺出我不再敵視,唐天霄的唇邊掠過一絲寬慰,聲音卻低了下來,「不過雅意有一句話說對了。如果被送入攝政王府的是你,唐天重娶回的,絕對只是個屍首。」

我屏住了呼吸,「她什……什麼時候說的?」

「就在……發現弄錯的第二天,朕堅持要再見她最後一面,母后才勉強答應了。清嫵,你知道么?雅意很聰明,她早就猜著你才是唐天重的意中人。可她告訴我,你把自己壓抑得太深太苦,根本接受不了任何的變故了。」

他玩著自己的衣帶,忽而用力一拉,綳得筆直,「就像一根弦,綳得太緊,稍有外力襲來,立刻就斷了。雅意說,若不是有你,等周兵攻入瑞都時,朕可能連她的骨頭都找不到了。她離了朕還不至於尋死覓活,可你若被逼嫁,只有死路一條。她不想你死。」

南雅意……

眼睛中溫溫熱熱,連腳下都浮軟地站不住了。我倚著雕花床欄坐下,低聲道:「她怎知我一定會尋死覓活?我……我不過是個尋常的宮女而已!」

「你是個尋常的宮女,無才無貌,平庸得沒有任何人願意關心你的來歷,打聽你的過去。可惜接觸稍久些,有些事,你就是藏得再深,也藏不住。你常一夜數驚,甚至會從夢中哭出聲來;你一人獨處時,眼神飄忽,神思不屬,雅意叫你有時都聽不到;朕和雅意談棋論詩,你一臉愚鈍笑容,看起來什麼都不懂,但眼睛格外明亮,分明也在專註聽著……連朕都覺出你尋常得太不尋常了,何況雅意?」

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原來我的心事居然從不曾逃過南雅意的眼睛。難為她,也不向我問起,只在背地裡這般悄悄周全,甚至連自己的終身都搭了進去……

雙手緊緊地握著垂下的帳帷,慢慢地搓揉出凌亂的線條,卻搓不去掌心的汗水,以及心底的不安。

唐天霄並沒有看向我,出神地望著床頂,眼眸已變得極黯淡,「丫頭,知道么?朕其實很想用你把雅意換回來。我們從小兒就認識了,她一直在等朕,先等朕長大;再被送到異國,等著朕攻入瑞都相聚;如今,她還在等,哭著和朕說,等著朕成為真正的帝王,將她從康侯府迎出去。」

「真正的帝王……」唐天霄重複著,下頷微微向上揚起,在燭光隔了帳帷透入的光線中,他那壓滿了憤懣和憋屈的面龐奇異地冷硬卻脆弱著,「朕一定會做到,成為真正的帝王!即便一時做不到,朕也要讓唐天重竹籃打水一場空,嘗嘗心上人給人搶奪去是什麼滋味!」

鎚子般落下的字句敲落,伴著狠狠一拳沉悶地擊在衾被上,唐天霄不掩恨怒,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從容謔笑。

我的嗓口很乾,眼眶卻很潮濕,待我艱難地開口說話時,才覺我的聲線也氤氳了霧氣般很不清晰,「皇上,你娶我,是為了報復唐天重?」

唐天霄已見識了我連他的名諱都脫口呼出,倒也不在意我直呼了康侯之名,但他轉向我的眼眸中,分明有了羞惱之意。

「是雅意自己說,她嫁給唐天重,比你嫁給他要好些。」

我便別過臉,默不作聲。

唐天霄依然仰卧著,緊抿著唇,耷拉著眼睫,若非異於尋常的粗重呼吸,看來倒像是睡著了。

對峙片刻,我正懊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將自己最後可以依傍的退路堵死了時,他忽然一翻身坐起,與我並做於床沿之上,低聲道:「清嫵,你說得沒錯,我舍了雅意納你,更多是為了報復唐天重,想冷眼看看他的笑話。雅意……滿腹委屈,還能為你著想,我卻不曾多為她著想……」

他的話哽住,急急扭過頭去。少年年輕俊美的輪廓如堅玉雕就,顫動的眼睫卻分明地柔軟著,被淚水洇濕了,在燭光下折射出瑩亮的色澤。

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卸下了帝王至高無上的盔甲,以你我相稱,坦然地說著自己的心事。

「雅意……怎麼辦?」我已沒了怒氣,蕭索地問。

「我會想法接她回來,回到我身邊。」他說著,拿出那把利匕,把手指間靈巧擺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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