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宮院深深,簾卷梨花夢

廊腰如縵帶縈迴,檐牙似飛鳥高啄。花樹交錯間,如綠雲影內織彩霞,掩映著宮殿樓宇無數。皇宮一如既往地繁華熱鬧,既有江南的清麗蘊藉,又不失皇家的尊貴堂皇。

景安宮前,數百名宮娥美人鶯鶯燕燕,簪玉蟬花鈿,著金縷繡衣,躡蹙金珠履,步步生蓮地穿梭於紋龍雕鳳的朱柱金扉間,溫柔含笑的輕言巧語,縈著春日的明媚氣息迢遞傳出。

「清嫵,江南人真的很健忘呢!」南雅意這麼和我說著,微微地嘲諷。

我也不辯駁,只看著穿戴得花枝招展列隊等著挑選的美人們,心裡有點發苦。

的確,這樣熱鬧的景象,委實看不出瑞都皇城剛剛易主。

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楚朝廷,在一個月前降了佔據天下過半江山的大周。南楚國君李明昌成了大周朝的南昏侯,帶了幾名寵妃遷出皇宮;未及帶走的妃子美人們,順理成章地成為大周朝的戰利品;遠比北方繁華富庶的瑞都,搖身成為大周如今的國都。

亂世中的女人,適應力總是特別地強。宮人們很快在新朝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我早在宮破之前便和流落在楚宮中的周人南雅意交好,並隨著南雅意的地位穩固而安然無恙。

當然,今天的選秀,是一場意外。

連南雅意也沒想到,攝政王唐承朔,會傳令集合宮中所有未曾侍寢過的宮娥美人,說要為大周嘉和帝以及幾位皇親擇妃嬪。令諭傳出,舉宮驚動。亡國宮奴翻身成為皇家貴戚,一朝飛上鳳凰高枝,正是絕大多數女人的夢想,出現這等盛況,也便是意料中事了。

可雀屏中選,並不是我的願望,也不是南雅意的願望,或者說,不是嘉和帝唐天霄的願望,所以,落選是意料中事。

我的五官很周正,可再厚的胭脂,也掩不住膚色的黯沉粗糙,發上簪的一朵碩大牡丹,更襯出妝容的俗不可耐;南雅意倒是不施脂粉,清麗脫俗,只是唇色極淡,不時掩著嘴咳嗽幾聲,解衣檢查時更有一股難聞的異味傳出,令檢查的老宮人忙不迭地掩鼻揮手,令她快快出去。

兩人在宮人們幸災樂禍的眼光中一臉沮喪地離了景安宮,走到大道上,才對視一眼,爆出不可抑制的大笑。

靜宜院,皇宮角落最不起眼的一處小小偏殿,形如冷宮,正是我和南雅意的臨時落腳之處。

可靠著陳舊窗欞的一張軟榻上,正半卧著如今大周朝最尊貴的男子。

或者說,名義上最尊貴的男子。

「皇上!」

南雅意領著我,微笑拜倒。

「起來說話吧!」

唐天霄也不抬頭,修長的手指輕勾,白瓷酒壺中的美酒瀝瀝而下,剛好將右掌中的酒盞斟滿。他一飲而盡,舒適地嘆一口氣,似在回味著舌尖的酒香。

衣飾平凡,舉止慵懶,斜挑的鳳眸帶著點溺於酒色的迷離,這個少年帝王容貌俊秀,舉止優雅,卻沒有半點王者該有的凌厲和高貴,文弱得像江南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江南士族子弟。

南雅意站起身來,揮了揮手。

我立時明白,忙取來滾水和茶具,看著她熟練地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一邊泡出清香四溢的茶水,一邊和唐天霄說著話。

唐天霄接過茶盞,捏了捏鼻子,笑道:「還真難聞!」

茶很香,難聞的自然是南雅意身上的氣味。

她自己嗅了嗅,微笑道:「還不是皇上送來的好東西!真不明白,不是說為皇上擇妃么?皇上怎麼不許我們入選?」

「你們還真以為在為朕擇妃么?」

唐天霄笑,冷冷的譏嘲一閃而逝,很快又轉作了不以為意的懶散,「朕么,年紀小了些,總得先盡天重大哥挑了,才為朕擇妃吧?」

「康侯唐天銳?攝政王的嫡長子?」南雅意驚呼,「縱然他年長些,到底……尊卑有別吧?」

她這樣說著,聲音已略略低下去,帶了些微的遲疑。

唐天霄之父武帝唐承元十年前英年早逝,諸弟爭位,曾經一度讓周朝大亂。唐承朔趁勢聯合了宣太后,立了九歲的唐天霄為帝。經過十年的清洗和權力制衡,如今的朝政大權,已盡數落於攝政王和宣太后手中。

唐天霄年近弱冠,雖貴為天子,每日不過狩獵遊玩,連御書房都極少去,更別說處理政事,披閱奏摺了。

我明知唐天霄做不了主,忙上前為唐天霄捶著腿,微笑道:「清嫵倒瞧著那些美人長得很是尋常,比雅意姐姐不知差了多少呢!」

唐天霄微笑,敲了敲我的額,「就你這妮子會說話!別人朕也管不了,不過……朕總得留個地方,聽聽琴,喝喝茶吧?」

外面傳來了小內侍低低的口哨,正是催促他回宮的訊號。

唐天霄明亮的眸子黯了一黯,抬睫望著梁間早已褪色的蟠龍藻井,出了片刻神,忽然「嗤」地一笑,將飲了一半的茶盞擲出,清脆地碎裂聲響起時,他已振衣而起,拿起門口的一支釣桿,瀟洒走出了屋子。

靜宜院的旁邊,有道清溪流過,掩映於密林深深中。

嘉和帝唐天霄是天下第一的閑散帝王,狩獵倦了,忽然便愛上了垂釣,時常帶著釣桿在幽靜的溪畔消磨著漫漫長日,以能在當天吃到自己釣起的魚兒為樂。

很少有人知道,靜宜院中有個南雅意,容貌出色,能歌善舞,是唐天霄乳娘的女兒,更是他幼年便相識的紅顏知己。

兩年前,大周為惑亂南楚朝政,送了十名美女給楚帝李明昌,不知有意無意,竟把南雅意一併送來。她從入宮第一天起便重病在身,無法侍寢,備受冷落,幾乎連溫飽都成問題;我在一年前注意到她後,一直暗中加以接濟,並以姐妹相稱。

等大周佔了瑞都,唐天霄在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她,而我緊隨在她身邊,被一起安置於靜宜院中。

南雅意才華橫溢,吟詩下棋彈琴唱歌無所不精。我則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只知愚鈍地微笑著,為她喝彩鼓掌,遂在乾坤顛倒的混亂歲月中,安然無恙地過著我平靜如水的日子。

隔了兩天,叫人打聽那次選秀的結果時,選出的美人並不少,果然都如願攀上了高枝:唐天霄多了九名婕妤以下的妃嬪,另有二十一名分別賜給了唐天霄的四個兄弟。

倒是康侯唐天銳,雖然曾親自去看過那些美人,但並沒有從中擇去任何一人。

南雅意便有些鬱悶,唐天霄再來時,言辭之間,便流露出抱怨來:「皇上是不是不樂意我成為你妃嬪?」

唐天霄眼角挑起,帶了抹調侃懶洋洋地笑道:「怎麼?真想做朕的妃嬪了?」

南雅意不答話,走到琴案前,絲弦輕挑,卻是一曲《鵲橋仙》。

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當真不求朝朝暮暮?

幽幽如訴的琴聲遊走於空曠的陳舊屋宇,連窗扇上的如意連環青瑣花紋都縈出了一絲感傷。

可唐天霄閉著眼眸,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淡黃色的長長袍袖垂落地間,彷彿睡著了。

南雅意的眼圈便有點紅了,一向明朗的笑容也黯淡下去。

我正感慨著唐天霄不解情趣時,他忽然開口了。

「那九個美人,是母后為朕挑的。朕雖一一見過,可沒能記住其中任何一人名字,更沒記住其中任何一張面孔。」

他坐起身,品啜著南雅意泡的好茶,徐徐說著:「你當真願意成為其中一位么?」

提到宣太后,南雅意臉色發白,住了琴音,一言不發地將纖纖十指拍在琴弦上。

唐天霄望向南雅意,眼底漫過憐惜,輕嘆道:「你若真想長留在朕的身畔,朕也不會委屈你。現在分封的,都是位份低的妃嬪;等朕立後時,朕會按自己的心意另冊一二品的妃嬪……」

他笑了笑,沒再說下去,含義卻已明顯。

他身為帝王,並沒有權力按自己的心意冊後,只希望能所有人的眼睛盯在皇后位置上時,悄無聲息地冊封一兩個自己喜歡的妃子。

南雅意雙頰泛紅,一對杏眸卻已在明媚艷麗的面龐上流溢出寶輝般的輝光來,耀眼奪目得可以壓倒御花園的燦爛春光,映亮了陳舊的屋宇,與皇城未破前的滿臉病容一臉頹喪判若兩人。

她握緊了唐天霄的手,用很低的聲音清晰有力地吐字:「雅意相信,皇上早晚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唐天霄略一仰頭,長發如墨散落。他不以為意地輕笑:「傻丫天,這天底下,還沒有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他端過空酒盞,舉向我;我忙為他斟滿。他飲盡了,才微笑道:「你看,攝政王和朕那天重大哥,父子倆赫赫揚揚,總是一手遮天,勢不可擋了吧?可唐天重照樣坐立難安,翻遍整座瑞都也找不到他喜歡的那個女子!」

南雅意一驚,問道:「什麼女子?難道……幾天前在宮中選秀,就是為了把宮裡的美人都找出來,讓他檢查有沒有那個女子?」

「他沒有找到。」唐天霄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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