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花開荼蘼,且醉春夢酣(下)

唐天霄再次來到了荊山。

在山頂倚著山石坐著,膝上放一把七弦琴,安靜地彈著曲子。

從《戀香衾》,到《相見歡》,到《蝶戀花》,都是歡快跳脫的曲調,都是可淺媚愛聽的。

他穿的是淺黃色的衣袍,是他出宮是慣常的顏色,也是可淺媚離世時他衣著的顏色。

他和她在荊山定情,在荊山生死相依,又在荊山被無常的命運作弄,天人永隔。

若她未曾喝那孟婆湯,若她尚有一縷幽魂,若她也和他一樣對心上人魂牽夢縈,或許會循聲找來,或許會憑藉記憶里他的衣著輕易地在月色里將他認出。

他尚未老去,但他已漸漸失去年輕時的風流瀟洒和意氣風發,他擔心可淺媚不再認得眼前這個沉穩內斂甚至沉默寡言的唐天霄。

長夜漫漫而過,天邊漸露一線清光。

他還是沒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日出。

他又將一個人看日出;而她根本沒能有機會看一眼荊山的日出。

他嘆息,放下七弦琴,站起來舒展了下手腳,取過山石上的那根鯊皮長鞭。

這是他做給她的長鞭,她極是喜愛,可懷孕逃出後並沒能把它帶走。

若她魂魄有知,應該也會對這鞭子戀戀不已。

鞭子剛入手,山邊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女子慘叫,唐天霄一驚,忙轉頭看時,正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自峰頂往下跌落。

無暇細想,他已躍身過去,一手抓住一棵老樹,一手甩出長鞭,飛快將那身影捲住,迅速拖上山來。

一陣熟悉的清甜氣息撲過,那身影已經落地,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翠衣少女,正驚魂未定地向後退著,問道:「你是那個皇帝嗎?」

唐天霄一怔。

他不喜有人打擾,從人盡留于山腰。

以他的身份,自然會有人阻止遊人上山。

此時不僅冒撞跑上來一名女子,還一開口便道出他的身份,著實詭異得很。

那少女見他不答話,愈加害怕,一邊胡亂解著纏於腰間的鞭子,一邊叫嚷道:「你真的是那個上弔死去的南朝皇帝嗎?喂,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什麼冤屈,找害你的人去,別找我呀!」

唐天霄才曉得他居然被當作那個弔死在荊山的南朝皇帝鬼魂了,有些啼笑皆非。

想及當日的可淺媚也極怕鬼魂的,他便收了鞭子,溫和道:「我不是鬼,我是看日出的遊人。」

少女聞言,細細打量他片刻,又走上前來,摸了摸他的下頷,才歡喜地笑了起來,「果然不是鬼。聽說鬼是沒有下巴的!」

她的手很軟,撫著唐天霄肌膚時有著似曾相識的觸覺。

他皺眉,問道:「你又是什麼人?天沒亮就一個人跑山上來,不怕真撞著鬼嗎?」

少女答道:「我也上山看日出。哥哥們欺負我,說好帶我來,一轉頭就反悔了,還嚇唬我說山上有弔死鬼皇帝,我惱得很,偏要一個人上來。」

發現他不是鬼,少女便膽大起來,甚至提過他的鞭子來對著晨光細細看了一回,一臉的艷羨。

唐天霄收起鞭子,置於七弦琴畔,說道:「既看日出,你便看吧,待看完了,我讓人送你下山。小女孩兒家,別在山裡亂跑。」

少女應了,遂在唐天霄身側坐了,抱著膝向東方看了片刻,忽轉向唐天霄,問道:「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唐天霄怔了怔,轉頭細看這少女時,生得竟十分俏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極是靈活,正微帶疑惑地望向他。

他雖不在女色上留心,但這幾年多在宮中靜養,少見外客,確定自己並沒見過這少女。只是這少女笑語晏晏,的確讓他有種親近感。

並且,哪裡來的淡淡荼蘼清香?

一絲絲,一縷縷,直沁肺腑,異樣的熟稔感讓他陣陣神思飄忽。

那少女聽不到他回答,很是有些失望,嘀咕道:「你這人真是無趣,怎麼跟個木頭似的?剛才聽到的琴聲真是你彈的嗎?聽著倒還好聽,人卻這般無趣!」

唐天霄第一次聽人說他無趣,苦笑道:「嗯,或許……我老了吧?」

少女將他一打量,說道:「你一點也不老呀,只是悶了點。對了,我以前一定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男人,我見過一定不會記不起來。」

隔了十六年,他再次聽一名女子稱讚他生得好看,心頭卻悶疼得更厲害了。

恍惚間,周圍彷彿忽然間明亮了,接著翠袖一閃,卻是那少女跳了起來,一路往山下奔去,一路說道:「原來日出就是這樣子的,也無甚希奇,我得快快趕回家去,別讓爹娘發現我半夜偷偷出門才好……」

唐天霄愕然站起身時,那少女卻已跑得不見蹤影。

這風風火火的模樣,同樣似曾相識。

抬眼時,那紅彤彤的太陽,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升起了。

一不小心,便是錯過。

他對著那紅日出了片刻神,便收拾東西,預備下山。

這時,他忽然發現一件事。

他的長鞭,不見了。

同樣消失的,是那淡淡的荼蘼清香。

那分明就是十六年前曾讓他神魂顛倒的清甜體息。

唐天霄還記得那少女摸著鞭子時艷羨的表情,但從沒想過有人敢在他跟前施展妙手空空的絕技,還是這樣妍麗的一個十五六歲少女。

但他不認為這樣一位出挑的小美人能在天子腳下逃得過他的耳目。

那個少女的畫像很快自天子手中繪出,並飛快傳了下去。

一天後,他尚在荊山,便有回報的資料傳來。

他在看到那少女名字的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雨眉,蘇雨眉,父親是曾跟隨唐天霄西征的武將,三個哥哥都在兵部任職。

她那老父親帶蘇雨眉隱居的地方竟然是——玉簪湖!

雨眉,雨眉,當初,是誰在隱居是用過這名字?

天霄的霄劈去一半是雨,淺媚的媚劈去一半是眉,雨眉。

臨山鎮,可淺媚告訴所有人,她叫雨眉,張雨眉。

唐天霄忽然間便哽咽。

是她找來了嗎?

喝過孟婆湯,歷盡生死劫,敲開輪迴門,她居然還能懵懵懂懂,一頭撞到了他的跟前?

是她找來了嗎?

陪他看他們一直想看的日出,聽他彈給她聽的琴,帶走他送她的鞭子……

他果然是個無趣的木頭!

從人驚詫的目光中,唐天霄衝出了門,跳上了馬,一頭沖了出去。

玉簪湖邊,翠衣少女正帶了兩個小侍女在岸邊興高采烈地踢著毽子。

她也會些武功,踢得很是熟練,無數花樣層出不窮,喜得侍女一邊看著,一邊連連拍手叫好。

陽光明媚,綠影婆娑,湖水清明如鏡。

彷彿又在一霎那間,時光忽然倒流。

那時,胸懷大志意氣風發的他初遇機靈敏慧身手高超的她。

她活潑好動,眉目間儘是不羈和挑釁;他一腳過去,七彩的毽子飛入她的鬢髮,巍巍顫動如七彩翠翹。

都已事過境遷了嗎?

那麼,那段被碌碌塵世和生死輪迴湮沒的愛情呢?

他走了過去。

少女猛一抬眼,看到他出現,立刻把手摸向扣在腰間的鞭子,臉都羞得紅了,腳下不由一歪,毽子已經偏了。

唐天霄一個箭步上前,已把那毽子接住,踢得兩下,向她笑笑:「接著!」

毽子飛回到少女腳邊。

少女見他溫柔含笑,半點不似抓賊拿贓生氣的模樣,頓時鬆了口氣,從容地伸腿接下毽子,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也來玩吧!」

唐天霄微笑道:「來。」

少女便踢回給他,與他有來有去地對踢。

唐天霄不知是悲是喜是憂還是一顆心無處著落的忐忑,覷著她髮髻散亂,又故意地將毽子踢得高高的,要將毽子踢到她髮髻里。

少女也不示弱,雖是左支右絀,到底能一次次艱難接下,絕不肯讓他得逞。

又一次毽子高高飛起,少女抬著亮晶晶的眼睛仰頭盯向那飛來的毽子,人只顧後退著……

但聽「撲通」一聲,卻是那少女沒留心腳下,退過了頭,竟摔下了岸,一頭掉入水中。

「喂!」

唐天霄大驚,忙奔過去看時,少女已自水中濕淋淋地站起,嘟著嘴向他嚷道:「你耍賴!你耍賴!哪有你這樣玩的?」

唐天霄見她無恙,忙將她拉上岸,笑道:「嗯,是我的錯,我耍賴了。」

少女便拍著腰間的鞭子,說道:「既然是你的錯,這鞭子就算作你給我賠禮用的吧!」

她說話之際,又是一陣陣地清芬蘊藉,宛若荼蘼繁盛,花開一架。

讓他如此快慰的氣息……

是她嗎?是她嗎?真的是她嗎?

他伸出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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