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怵夢成魘,途窮能無慟

冬天的郊野,滿山落葉,一地冰霜。

男童抱著大捧的柴禾,踩在霜葉上飛奔,喘氣聲裡帶著強忍的嗚咽。

他想,他一定是看錯了。

誰人不知,他的父親英勇蓋世,箭術無雙,雖然屢屢被人打壓,屈就著小小的晉州守將,可同僚提起,誰不把他和大將軍庄遙等相提並論?

孤城苦守多少時日,他雖然清瘦憔悴,依然身姿挺立,氣宇不凡。

懸在城牆那顆被北風吹得暗黑的頭顱,一定不是父親的。

那後面的一排看著有點眼熟的頭顱,也一定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叔伯的。

等敵軍退了,父親和那些叔伯一定會接回他們,繼續教他武功,然後在看他演練時滿意地點頭,「我們的淺兒,一點不比男孩子差。就是這身板兒小了些!」

那些叔伯們便會大笑,「兩位小姐都清秀得很,長大後一定都像她們的姑姑那般傾城國色!聽說信王待信王妃可好了,連一個側妃也沒娶。將軍把二小姐當作男孩養著,日後如果也做了王妃,不怕她把夫家上下打個落花流水?」

他的父親便拍著他的頭,笑道:「那又有何不何?正見我張家將門本色!」

這般凜冽的寒風中,他似乎還能覺得出父親手掌上的溫暖,聽得到父親朗朗的開懷笑聲。

他不相信父親會身首異處,滿是污血的頭顱被那樣高高地懸起,大睜著眼睛看著他傾盡心力保衛的美麗城池陷入汪洋火海中,四處是慘叫和哭嚎,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他潛近時,親眼看到附近的周軍放縱地大笑,追砍著逃跑的百姓,把男人和孩童當場斬殺,然後去撕女人的衣服。

他們說,不要怨他們,只怪這滿城百姓運氣不好,攤上了這麼個主將,得罪了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皇帝的旨意,讓屠城三日。

屠城三日。

經歷了曠日持久的保衛戰,城中的百姓已經越來越少,三日之後,還能剩下活著的人嗎?

他覺得自己在做夢,平生都不曾做過的可怕的噩夢。

他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逃到母親的身畔,和姐姐一起蜷到她的懷裡,等待這場噩夢過去。

等噩夢過去,他們便回城去。

他的卧房裡,母親為他養了一盆玉玲瓏,葉子綠油油的,剛抽出的葉芯如窄窄的利劍一樣向上豎著,卻那等蔥翠婀娜,風姿優雅。

母親說,等過年的時節,他十二歲,他姐姐也有了十四歲,玉玲瓏便開花了。

據說,玉玲瓏的花色潔白,水沉為骨玉為肌,宛如金盞玉台,清香絕俗。

現在已經四九時節,等他們回城時,玉玲瓏也差不多會開花了。

母親一定也在擔心他了。

幾名親兵拼了命才把他們三人救出了城,個個都帶著傷。

他自告奮勇出來撿柴禾生火,只是為了偷偷回到城池附近看一看,他的家,他們的城池,到底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他不能讓母親再為他擔心。

從附近早已沒有人跡的民居里找著一捆柴火,他背到背上,飛一般地往母親他們藏身的樹林里飛奔而去。

他終於趕到了,卻呆住。

幾名親兵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連身體也漸漸冷硬下去;火堆也滅了,只有很淡的煙氣漠然地在冷風裡升騰。

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不見了。

柴禾掉落地間,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冷風中的快速奔跑讓他的喉嗓間又燙又疼,太陽穴突突跳著,悶痛得思維都已停止。

「娘,姐姐?」

他小心翼翼地喚著,繞過火堆,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尋找。

天很黑,像一口大鍋沉悶地倒扣著,只在邊緣處亮得出奇,通紅通紅,像被燒熔了一大片。

那是燃燒著的晉州城。

他已經不敢回頭去看上一眼,就像不敢去想像勇武機智的父親竟變作了孤凄凄懸在城頭的森冷頭顱。

他走到了山道上,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座可以遮風擋雨的小廟。

持久的戰爭開始後,廟裡的和尚已經逃走了。

他們曾打算到那座小廟臨時棲身,又怕被附近的周軍發現,最終只在隱蔽些的山坡上落腳。

可這時,那座無人居住的小廟裡有亮光透出。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奔了過去。

他聽到了男人奇異的喘息,和城下那些周軍撕開女人衣服時的獰笑同樣曖昧而可怖。

間或,有一聲兩聲破碎的呻|吟傳出,就像垂死的貓最後發出的嘶啞得幾不可聞的無力叫聲。

可即便是那麼一聲兩聲,他也立刻辨認出了是母親的聲音。

「娘!姐姐!」

他大叫著,抽出單刀,踹開了廟門。

金身斑駁的佛像下,他看到了又一幕終身無法擺脫的噩夢。

少女細弱卻潔白的雙腿裸|露著,被扭到了很怪異的姿態,有男人魅梧的身軀正往下一遍遍狠壓著,擋住了少女的上半身,看不清她的面龐和神情;另一個美婦人卻獃滯地盯著頹敗的檐宇,衣不蔽體地橫躺著,一個男人踩住她勉強掙動著的雙手喝著酒,另一個男人握著她修長的腿……

男人的身體骯髒醜惡……

少女和美婦人的軀體光潔如玉,被踐踏在冰冷的泥土上……

還有八九個穿著周軍服飾的男人正在一邊圍著火堆喝酒吃酒,有的鬆散著衣衫神色自得,有的卻很焦慮,正在催促道:「快點,快點,好容易遇到兩個極品,別這麼快就弄死了……」

那看起來不過十歲上下的男童衝進去時,一群人都有些發愣。

而男童卻毫不遲疑,刀起刀落,狠狠砍飛了姐姐身上那個男人的腦袋,轉手一刀將踩著母親手的那男人攔腰砍倒;那個正欺辱他母親的男人驚悸地剛要撤開時,男童的單刀洞穿了他的小腹。

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而已。

那些軍士回過神來,各去抓握兵器時,男童卻只顧去拉自己的母親,一遍遍喊道:「娘,娘,起來,我們快逃!」

美婦人空茫的眼神漸漸匯聚了一線光芒。

她嘴唇動了動,勉強側過身,向自己卧在地間的女兒伸出手,喚道:「清兒,清兒……」

少女才不過十三四歲,模樣極嬌美,長發如黑瀑般鋪在髒亂的地面,卻臉色雪白,半睜的黑黑眼眸全無神采,唇邊一縷鮮血正慢慢掛下。聽到母親的呼喚,她的眼睫顫了顫,勉強抬頭看了一眼,慘白的唇動了動,竟然連一個字也沒能發出,便無力地垂下頭,再也沒有動彈。

竟是死了。

男童再也弄不清母親和姐姐受到的傷害究竟是怎樣的傷害,只是驚懼地去拉還有動靜的母親,哭叫道:「娘快起來,我們走啊!」

母親失神地喘著氣,卻連眼淚也落不下來,卻突然猛地將他一推,嘶啞地喊道:「淺兒,快逃,快逃,逃得遠遠的,找……找你姑姑去……」

男童回頭,已見那些周人持了兵器向他襲來。

「娘,娘!」

他大聲叫著,舉起滴著血的刀,砍向那些體形一個抵得上他幾個的男人,悍不畏死地狠命拼殺。

他要救他的母親,救他的姐姐,然後奔向父親的懷抱,在叔伯們的笑容里看那玉玲瓏盛綻著,怒放著……

一朵兩朵,清幽絕俗,白玉般晶瑩美麗……

他可以把它捧到晉州明亮的陽光下,看看那巍巍綻開的花顏,有沒有母親那樣優雅,有沒有姐姐那樣嬌妍……

他要悍衛一家人看著花兒綻開時的笑容……

敵人的鮮血泉涌而下,他自己小小的身軀同樣在刀風劍雨里穿梭,留下一道接一道的傷口。

不知誰的刀鋒叩上了他的髮髻,頭巾散落飄下時,烏黑柔軟的發也垂落下來。

「是個雌兒!居然是個雌兒!」

有人在高叫,血腥里涌動著獸|欲的興奮。

沒錯,張友崇沒有兒子,膝下只有兩個長得異常俏麗的女兒。

二女兒淺兒因習武天份極高,從小被當作男孩兒養著,連她自己都很少把自己當作女孩兒看待。

可對敵之際,是男是女重要嗎?

她只想用手裡的刀砍盡所有想害她家人的壞人,並不懂得那些人眼睛裡異樣的光彩從何而來。

大周向來軍紀嚴明苛刻,無人敢去觸犯。

長年累月苦行僧般的乾涸歲月,早將這些人的慾望禁錮得如同鐵籠中的餓虎。

那位年輕卻心機深沉的大周皇帝,是不是早就已經明白,這些餓虎一旦開籠縱出,他們會比禽獸更加禽獸?

甚至眼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砍倒了自己好幾個同伴,他們都不急於要將她置於死地。那比她姐姐更精緻的面龐和男裝破裂後露出的潔白肌膚,已喚出了他們身體最深處的罪惡淵藪。

她不懂得,她的母親卻懂得,懂得那種不潔的死亡有多麼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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