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願解塵纓,青燈照素心

他的眼底有騰騰的烈火在跳躍,沖淡了他一貫的溫厚蘊藉;她甚至覺得他握緊了拳,很想迎面給她一拳。

他寵她,疼她,從來沒打過她,連一指頭都沒有。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養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殺她,她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但她不想死。

她突然失了蹤,唐天霄一定很著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著她回去。

以退為進,審時度勢,她懂。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牽著他的衣襟道:「這些年唐天霄以無為而治為國策,留心休養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穩,百姓富足安寧。七叔素來寬仁,當真準備再在中原掀起一場血雨腥風,讓這天下再度陷入混亂廝殺里?七叔便忍心為了光復你的大楚,不惜生靈塗炭?」

李明瑗憤怒而傷感,「那是不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可並不是姑姑的大楚!」

可淺媚曉得他對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張靜雪,「姑姑臨終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勸七叔,要七叔遠離是非之地,別再想著什麼國,什麼家,什麼雄心壯志。她只想讓七叔逍逍遙遙無憂無慮地過完一輩子,不想七叔做這樣艱難行險的事!」

「靜雪……」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經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遙遙無憂無慮過完一輩子?」

這世上,也只有張靜雪本人有能耐勸他改變主意了。

可淺媚心裡有點發酸,說道:「七叔一意行險,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嗎?」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愴道:「你以為我不去行險,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曉不曉得……你曉不曉得她娘家滿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殺了,連九歲的小侄兒都沒能保全?」

可淺媚一呆。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還有你!你以為你真是可燭部的公主嗎?我告訴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樣,被唐天霄下令誅了滿族!我並不是從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從周軍手中救了你!」

可淺媚頭髮都似要豎起來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李明瑗闔目嘆道:「你姑姑不許我說,怕你受不了,再和原來那樣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們多麼艱難才把你救了過來!你瘋了,一身的傷,可還是想去殺那個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們沒法帶你殺到大周幫你報仇,只帶謊稱你是可燭部的公主,去滅了我們有能力對付的大莞部,好解開你心結。你這樣地恨周人,這樣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沒想過你會喜歡上唐天霄!」

可淺媚渾身的血液都冷了,想問,又不敢問,慘白著臉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騙我!」

李明瑗還要說什麼,見她這副模樣,又忍住,只柔聲說道:「七叔幾時騙過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細想。那個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對付,也就算了吧。從此你還跟在我身邊,別再想著他了。沒道理他殺了你一家,你還奉上自己的身體讓他取樂。」

他真的沒騙過她嗎?

他明明答應過她,她可以喜歡大周的皇帝。如果勢不可為,他寧可她過得快活些。

他的心裡明明只有張靜雪,可他還是擁抱她,親吻她,只為哄她乖乖聽話,為他遠赴中原,向另一個男子奉上自己。

如果她沒有遇到寧清嫵,如果她沒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遠會活在那種懵懂的快樂里。

她永遠不會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兩情相悅;真正的刻骨銘心,是生死以之。

可淺媚落下淚來。

而李明瑗靜默片刻,為她拭去眼淚,輕輕摟到懷裡。

他的懷抱很溫暖,很熟悉,很親近。

如果不曾經歷過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親人的懷抱和愛人的懷抱,到底有著怎樣的區別。

他其實一直只是把她當親人,從沒有把她當過愛人。

可淺媚攥緊他的衣衫,失聲痛哭。

她將不得不失去了她的愛人了嗎?

她難過得夜不成寐。

李明瑗怕她思慮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歲時的那場舊疾複發,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葯,讓她服下。

昏昏沉沉之際,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兩人快活地嬉戲於怡清宮中。

帳帷上織著的石榴和蝙蝠圖案,在兩人的親昵中蕩漾著,似要伴著他們的笑語飛出。

什麼時候起,怡清宮裡的某些陳設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紋?

可淺媚從不理會這些小事,很久後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換下的。

石榴多子,蝙蝠與「福」諧音。

他盼著她早日為她生一個峰兒或湖兒呢!

於是,她也歡喜地擁抱他,親吻他,由著他在自己身體留下一個接一個的印記……

只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那氣息,似乎過於粗魯,並且有些陌生,有些怪異,那種迫不及待的撫摸里,沒有屬於唐天霄的溫柔和細緻。

她強迫自己睜開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龐,染滿慾望後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她掙扎,卻因藥性未過而手足無力。

她呼救,一遍遍地喚著七叔。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沒有理由聽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沒有理由聽不到。可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她。

她便哭著叫起來:「姑姑,七叔幫著別人欺負我!」

李明瑗很快便衝進來,一把揪住卡那提,趕他離開。

他為她理著衣衫,喝斥不肯離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從此討厭起你,別怨我不幫你說話!」

卡那提便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可淺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卻漸漸地涼了。

卡那提對南楚復國並不感興趣,趕到江南來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李明瑗明明知道,卻還將他留在身邊,用意已很明顯。

她無法幫他對付大周皇帝,卻可以幫他拉攏住北赫的左相項乙。

卡那提愛她愛得幾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給他,他必定願意全力勸著父親幫助信王復國。

他敢來欺負她,多多少少與李明瑗的默許和縱容有關。

也許離開唐天霄後,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選擇。

可她心亂如麻,根本沒做出任何決定。她只是下意識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這樣想著時,彷彿有什麼卡在了胸口,讓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著,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那間院落很小。

他們商議破廟暗襲的計畫時,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聽都不行。

想到唐天霄會因為對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無法忍受。

可李明瑗走進來,將一盞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他的確是你的仇人,也是靜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這盞茶,一覺醒來,你便不用再為難再猶豫了。」

因為一切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該結束的已經結束。

她搖頭,第一次向李明瑗說不。

她道:「你可以殺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義去誘殺他。」

李明瑗沒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動手強灌那盞放過迷|葯的茶水。

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她哭得滿臉淚水,竭力向外吐著,卻沒有太多掙扎。

眼前漸漸模糊不清時,她感覺到李明瑗走過來,親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樣哽咽地說道:「淺兒,或許我讓你很失望;可我對你同樣失望。你怎可喜歡唐天霄?你曉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親人的鮮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後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後悔,不該聽了靜雪的話,一味怕傷著你,什麼也不告訴你……」

他的熱淚滴在她臉上,而她已經昏沉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她掙扎著走出門,發現小院里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的計畫已經展開。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樣在意她,一定已經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約。

她從小院的井裡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在自己身上,強迫自己清醒。

然後,幾乎沒有考慮地,她飛奔往那座破廟,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兩情相悅的愛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來不來得及救他。

山森往後疾退時,她滿心滿腦,都是那個長著一對好看鳳眸向她溫柔而笑的男子。

刀光,劍影,嘶殺,慘叫……

烈焰即將騰起……

「天霄!」

可淺媚失聲驚叫,猛地坐起身。

睡在床邊的香兒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可淺媚定定神,才發現自己還在怡清宮,帳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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