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底有騰騰的烈火在跳躍,沖淡了他一貫的溫厚蘊藉;她甚至覺得他握緊了拳,很想迎面給她一拳。
他寵她,疼她,從來沒打過她,連一指頭都沒有。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養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殺她,她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但她不想死。
她突然失了蹤,唐天霄一定很著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著她回去。
以退為進,審時度勢,她懂。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牽著他的衣襟道:「這些年唐天霄以無為而治為國策,留心休養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穩,百姓富足安寧。七叔素來寬仁,當真準備再在中原掀起一場血雨腥風,讓這天下再度陷入混亂廝殺里?七叔便忍心為了光復你的大楚,不惜生靈塗炭?」
李明瑗憤怒而傷感,「那是不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可並不是姑姑的大楚!」
可淺媚曉得他對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張靜雪,「姑姑臨終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勸七叔,要七叔遠離是非之地,別再想著什麼國,什麼家,什麼雄心壯志。她只想讓七叔逍逍遙遙無憂無慮地過完一輩子,不想七叔做這樣艱難行險的事!」
「靜雪……」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經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遙遙無憂無慮過完一輩子?」
這世上,也只有張靜雪本人有能耐勸他改變主意了。
可淺媚心裡有點發酸,說道:「七叔一意行險,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嗎?」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愴道:「你以為我不去行險,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曉不曉得……你曉不曉得她娘家滿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殺了,連九歲的小侄兒都沒能保全?」
可淺媚一呆。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還有你!你以為你真是可燭部的公主嗎?我告訴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樣,被唐天霄下令誅了滿族!我並不是從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從周軍手中救了你!」
可淺媚頭髮都似要豎起來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李明瑗闔目嘆道:「你姑姑不許我說,怕你受不了,再和原來那樣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們多麼艱難才把你救了過來!你瘋了,一身的傷,可還是想去殺那個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們沒法帶你殺到大周幫你報仇,只帶謊稱你是可燭部的公主,去滅了我們有能力對付的大莞部,好解開你心結。你這樣地恨周人,這樣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沒想過你會喜歡上唐天霄!」
可淺媚渾身的血液都冷了,想問,又不敢問,慘白著臉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騙我!」
李明瑗還要說什麼,見她這副模樣,又忍住,只柔聲說道:「七叔幾時騙過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細想。那個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對付,也就算了吧。從此你還跟在我身邊,別再想著他了。沒道理他殺了你一家,你還奉上自己的身體讓他取樂。」
他真的沒騙過她嗎?
他明明答應過她,她可以喜歡大周的皇帝。如果勢不可為,他寧可她過得快活些。
他的心裡明明只有張靜雪,可他還是擁抱她,親吻她,只為哄她乖乖聽話,為他遠赴中原,向另一個男子奉上自己。
如果她沒有遇到寧清嫵,如果她沒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遠會活在那種懵懂的快樂里。
她永遠不會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兩情相悅;真正的刻骨銘心,是生死以之。
可淺媚落下淚來。
而李明瑗靜默片刻,為她拭去眼淚,輕輕摟到懷裡。
他的懷抱很溫暖,很熟悉,很親近。
如果不曾經歷過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親人的懷抱和愛人的懷抱,到底有著怎樣的區別。
他其實一直只是把她當親人,從沒有把她當過愛人。
可淺媚攥緊他的衣衫,失聲痛哭。
她將不得不失去了她的愛人了嗎?
她難過得夜不成寐。
李明瑗怕她思慮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歲時的那場舊疾複發,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葯,讓她服下。
昏昏沉沉之際,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兩人快活地嬉戲於怡清宮中。
帳帷上織著的石榴和蝙蝠圖案,在兩人的親昵中蕩漾著,似要伴著他們的笑語飛出。
什麼時候起,怡清宮裡的某些陳設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紋?
可淺媚從不理會這些小事,很久後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換下的。
石榴多子,蝙蝠與「福」諧音。
他盼著她早日為她生一個峰兒或湖兒呢!
於是,她也歡喜地擁抱他,親吻他,由著他在自己身體留下一個接一個的印記……
只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那氣息,似乎過於粗魯,並且有些陌生,有些怪異,那種迫不及待的撫摸里,沒有屬於唐天霄的溫柔和細緻。
她強迫自己睜開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龐,染滿慾望後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她掙扎,卻因藥性未過而手足無力。
她呼救,一遍遍地喚著七叔。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沒有理由聽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沒有理由聽不到。可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她。
她便哭著叫起來:「姑姑,七叔幫著別人欺負我!」
李明瑗很快便衝進來,一把揪住卡那提,趕他離開。
他為她理著衣衫,喝斥不肯離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從此討厭起你,別怨我不幫你說話!」
卡那提便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可淺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卻漸漸地涼了。
卡那提對南楚復國並不感興趣,趕到江南來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李明瑗明明知道,卻還將他留在身邊,用意已很明顯。
她無法幫他對付大周皇帝,卻可以幫他拉攏住北赫的左相項乙。
卡那提愛她愛得幾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給他,他必定願意全力勸著父親幫助信王復國。
他敢來欺負她,多多少少與李明瑗的默許和縱容有關。
也許離開唐天霄後,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選擇。
可她心亂如麻,根本沒做出任何決定。她只是下意識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這樣想著時,彷彿有什麼卡在了胸口,讓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著,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那間院落很小。
他們商議破廟暗襲的計畫時,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聽都不行。
想到唐天霄會因為對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無法忍受。
可李明瑗走進來,將一盞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他的確是你的仇人,也是靜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這盞茶,一覺醒來,你便不用再為難再猶豫了。」
因為一切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該結束的已經結束。
她搖頭,第一次向李明瑗說不。
她道:「你可以殺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義去誘殺他。」
李明瑗沒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動手強灌那盞放過迷|葯的茶水。
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她哭得滿臉淚水,竭力向外吐著,卻沒有太多掙扎。
眼前漸漸模糊不清時,她感覺到李明瑗走過來,親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樣哽咽地說道:「淺兒,或許我讓你很失望;可我對你同樣失望。你怎可喜歡唐天霄?你曉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親人的鮮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後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後悔,不該聽了靜雪的話,一味怕傷著你,什麼也不告訴你……」
他的熱淚滴在她臉上,而她已經昏沉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她掙扎著走出門,發現小院里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的計畫已經展開。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樣在意她,一定已經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約。
她從小院的井裡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在自己身上,強迫自己清醒。
然後,幾乎沒有考慮地,她飛奔往那座破廟,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兩情相悅的愛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來不來得及救他。
山森往後疾退時,她滿心滿腦,都是那個長著一對好看鳳眸向她溫柔而笑的男子。
刀光,劍影,嘶殺,慘叫……
烈焰即將騰起……
「天霄!」
可淺媚失聲驚叫,猛地坐起身。
睡在床邊的香兒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可淺媚定定神,才發現自己還在怡清宮,帳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