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本就冷寂,如今更是慘淡,連月色投下,都是滄桑的清愁如醉。
若想消愁,明漪宮實在不是個好去處;若想添愁,明漪宮的確可以讓人愁上加愁。
他踏下階去,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靳七慌忙扶住,低聲提醒道:「皇上,地上滑,慢些兒走。」
舉過宮燈定睛細看腳下時,階上竟已生苔,有落葉飄零,蛩吟切切。
他搖頭。
人去了,連這殿宇也失去了生機。
或許,明漪宮這等冷寂,也便昭示了宇文貴妃的生壽不永?
可這明漪宮,也曾熱鬧過。
他轉向東側的靜室。
宇文貴妃懷孕時,他曾在那裡處理過一段時間政務的靜室。
什麼時候起,靜室不再安靜?
誰在不屑地揚言:「喜歡我就喜歡我,還要拿皇帝的氣派來壓我一頭,真沒意思。」
誰又在曖昧地嘻笑:「你是皇帝便不可以喜歡我么?男人喜歡女人天經地義,就像……我喜歡你也是天經地義一樣。」
誰又如此嬌憨地婉轉在他懷裡,嗚咽著哭出聲:「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喜歡我們親近時兩人彷彿合在一起血肉相連般的感覺。」
她那樣酡紅著臉,向他撒嬌,對他哭泣,「天霄,唐天霄,我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是我自己,連我的性命,都已經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緊盯著那黑暗的緊閉的窗戶,唐天霄的臉也泛起紅暈。
他猛地將手中燈籠砸到地上,咬牙切齒地低低咒罵:「騙子!你這騙子!」
悄悄侍立一旁的明漪宮宮人俱是愕然。
而唐天霄已一甩袖,大踏步走出了宮,再不回顧。
那燈籠給他砸得爛了,燭火卻還未滅。火舌舔著綾紗,便將其上工筆勾繪的艷麗牡丹和跳躍的白頭翁一起噬去,沒入熊熊的火苗中。
據說,牡丹和白頭翁,代表的是「富貴白頭」的意思。
可後宮中燈籠上繪這種圖案的並不多。
帝王正春秋正盛,一茬茬的新人如春蔥般割了又生,割了又生。如昔年楊貴妃那般長得君王帶笑看的,古來能有幾人?
人的本性便是喜新厭舊,誰若先白了頭,多半就成了帝王首先捨棄的那個。
於是,無人喜歡白頭。
連這「富貴白頭」的圖案,也只有宇文貴妃的宮裡有。
人見白頭顛,我見白頭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
誰也不曉得,宇文貴妃的宮門前高掛著「富貴白頭」的宮燈時,她有著多少對富貴白頭的冀盼。
而如今,她已隨草木零落。
早晚如這宮燈一般,化為灰燼。
她的君王,悼念她,記掛她,終於還是不曾再想過與她白頭。
曾喜歡她,終究不曾愛她。
唐天霄走到了他真正鍾愛的那個女子宮門前。
老榕颯颯作響,蓊鬱如蓋;
「怡清宮」三個大字,龍翔鳳舞,黑底飛金,月光下看著居然亮得扎眼。
這回他快步走在前面,再沒責怪靳七為什麼把引這裡來。
月影下重簾,輕風花滿檐。
自從有了可淺媚,清寂的怡清宮忽然間清而不寂,連階上新栽的花花草草也從不寂寞。
卻不曉得在可淺媚給罰得凄凄慘慘的這幾天,階下的紫薇與蜀葵,可曾暗淡地失了顏色?
可即便她離開,永遠離開了這宮殿,離開了他,這階下的花木不是還會年年發,年年開?
誰離了誰又是活不了的呢?
靳七見他久久不說話,低聲問道:「皇上,要不要進去看看?」
宮門雖然緊閉,但他們早已證實過,怡清宮的宮牆絕對擋不住他。
唐天霄看了一眼牆頭碧色鴛瓦,冷冷道:「朕才懶得去看她。」
靳七心裡嘆氣。
他只問他要不要進去看看,沒問他要不要進去看可淑妃吧?
但唐天霄給靳七一問,便已覺得面上掛不住,說道:「時候不早了,回乾元殿!」
的確已不早了。
月上中天,只怕已近子時了。
那兩個宣太后送來的女子,早該在別處睡了罷?
他緊一緊披風,正要離去時,怡清宮內忽然有了些動靜。
些微的人聲後,宮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小內侍提著宮燈匆匆出來,便要往外奔去。
唐天霄不覺頓住了腳步。
兩個小內侍抬眼見了唐天霄,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宮燈跪下見禮。
唐天霄道:「平身。大半夜的不在宮裡守著,亂跑些什麼?」
他這麼說著,已不由向宮內看去。
透過半開的宮門內,不難看到可淺媚卧房裡正燈火通明,人影攢動。
小內侍已在回道:「淑妃娘娘忽然病情加重,已經在說胡話了。奴婢奉命,這正要去請太醫呢!」
唐天霄一皺眉,已轉過身,飛快奔入怡清宮內。
「還不快去請太醫?」
靳七一催促那兩個小內侍,自己也緊跟著奔了進去。
他也算看出來了。
唐天霄想逃開,但終究沒能逃開。
沒能逃開他命里的魔障。
或許,那魔障,就叫愛情。
唐天霄快步走進去時,香兒、桃子等未得通報,都吃了一驚。
忙上前接駕時,唐天霄也顧不得理會她們,幾步跨到床前,先望向蜷在錦衾中的女子。
幾日不見,可淺媚明顯清瘦了許多,圓潤的雙頰凹了下去,下頷尖尖的,膚色黯淡蒼白,眼睫卻還和原來一般地長而卷翹,正不安的顫動著,如振振欲飛的鴉翼。
「淺媚!淺媚!」
他不覺便上前,輕輕喚出了那個自以為可以永遠不再喚出的名字。
可淺媚的身體在發抖,喉間哽咽著,嘴唇不停地顫動著,開闔著,彷彿在說著什麼話,卻極含糊,一個字也聽不清。
香兒上前稟道:「淑妃睡得不安穩。雖吃了安魂丹,還是兩次又從噩夢裡驚醒,再睡下去就開始發起低燒了,嘴裡好像一直在說什麼,可什麼也聽不清。」
唐天霄側耳傾聽,果然也只能聽到含糊的咕噥。
將手伸到被窩裡去握她的手時,她明顯皺了下眉,低低一聲呻|吟。
他也覺出觸感不對,忙將那手取出看時,手腕處一圈的青紫,高高地腫上來,皮膚早已磨得破裂,雖上著葯,依然在淌著血水。
桃子哽著嗓子低低道:「那膝上才慘,都不能看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哼了一聲道:「活該!看她還怎麼四處亂竄和朕作對!」
這時,可淺媚的秀眉跳了一跳,臉上浮現極痛苦的神色,口中亦嗚咽出聲。
他們寢處的時間久了,唐天霄立時知道她又陷入了夢魘,忙喚道:「淺媚,淺媚!醒醒,快醒醒!」
可淺媚果然睜開眼,卻猛地坐起身來,「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喊道:「娘,姐姐!」
唐天霄忙扶住她,說道:「別亂喊了,你在做夢!」
可淺媚卻似聽不到他說話,只管哭泣了片刻,身體便漸漸軟下去,聲音也低下去了。
唐天霄把她放回枕上,才發現她其實根本沒醒,竟又昏睡過去了。
這時太醫已經過來,見唐天霄在,少不得見了禮,才去細細切脈。
唐天霄抿著唇,沉默在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靳七揣度他必定著急,只是不肯顯露出來,遂知趣地自己出面問道:「淑妃怎麼樣了?」
太醫一邊忙著開藥,一邊說道:「七公公放心,應該不妨事的。目前只是低燒,應是腿部傷口潰瘍引起的虛火上升。這樣的外傷引起低燒很正常,如果呆會能吃得下藥,明後天外傷好轉,很快就能退燒。」
靳七點頭,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淡淡問道:「老是說胡話又是怎麼回事?」
太醫答道:「這個應與腦部受創有關。等外傷痊癒,精神恢複,心魔退散,自然就不說胡說了。」
唐天霄皺眉道:「不過頭部給摔了下,也不見得如何嚴重,怎麼就傷著腦部了?」
太醫陪笑道:「皇上可還記得,微臣等曾診斷出淑妃腦部受過創傷,至今留有瘀血?淑妃曾經喝過一段時間化瘀之葯,後來因為常作噩夢,便將那葯換作了補藥。但吃了那麼久,還是有點用的,據微臣判斷,那瘀血應已化去了不少。她低燒之際想起部分往事,才說起了胡話。」
唐天霄心裡略舒服些,「原來不是因為新近受的傷。」
可淺媚頭部新近受的傷卻都是因為他的緣故。雖說她可惡之極,但折騰成這樣,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一時葯去煎上,唐天霄見可淺媚睡得依然不安穩,默然坐在床畔出神。
太醫見狀,也不